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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到了东台已是下午一点多了,还有二三十里才到桂宏家。车站上立时涌上来不少载客的,争着拉扯生意。存扣不肯坐三轮卡,说这一路上汽油味闻够了,宁肯屁股受点委屈也要坐二轮人力车。只好依他。二轮车夫们在公路上把车子蹬得呼呼生风,春妮坐在车后连嚷舒服;到了乡间小路却颠得人屁股生疼。几十分钟后到了一个渡口,一条大河白茫茫的,起码有百十米宽。桂宏说到了,下来把车费付了,招呼存扣和春妮上了渡船。

  说是到了,过了河还有四五里路。放眼望去,无垠的水稻田,远近稀稀拉拉的几个小村庄。桂宏带着兴奋指着西北方向一个村落说:“看那边树上——有三个喜鹊窝的!就是我家庄子——刁家庄!”

  田间土路窄而弯,转弯抹角。两边是灌溉渠和稻田。路边种着黄豆,绿叶子密匝匝的,结满了豆角。有的地方站着向日葵,蓬蓬勃勃的,葵花匾子浑圆金黄,像姑娘灿烂的笑脸。不断有青蛙从他们脚边跳进稻田和渠里去,把春妮弄得一惊一乍的。看见路边虚土里钻出一条肥胖的青蚯蚓,她捉住桂宏的臂喊“蛇”;看到渠里游过一条黄鳝,她更是扯住存扣衣裳尖叫。存扣哄她说不作兴瞎喊蛇的,你再喊真就被你喊来了。春妮忙说“我不喊了”。有三两只麻雀从他们头顶往远处飞去,把唧唧交谈声留在身后。不断有小河小沟。过小桥时,春妮走在当中间,前面拽住桂宏,后面搀着存扣,诚惶诚恐,挪着小碎步儿——像京剧中花旦走的台步——弄得大家一起累。存扣笑道:“现在轮到你狼狈了吧!”到了这熟悉的水乡田野上,存扣心情很舒畅,重新神气起来。

  过了最后一座两块板并列的水泥桥,算是进了庄。庄子不大,大概只有百十多户人家。正是下午两三点钟光景,没有什么风,阳光不动声色地照着,倒不是十分的热。也许是久居城市的缘故,村庄让人感到很静谧。存扣注意到庄边不少人家没砌院墙,门口有很大的菜地,用棉花秸子或芦柴围成栅栏以挡家禽,菜地中间栽着一两棵梨树桃树。梨树上结着青梨。几只鸡婆聚在树阴下自在地扒拉着虚土,寻觅食物。一只黄猫也不知打哪儿窜出来的,箭一样蹿上一户人家的土墙,跃进院子里去。一条浑身漆黑的草狗梦游似的从一条小径上路过,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河边上有十几只鹅鸭在树阴下集体打盹。满眼都是很淳朴的田园色彩,连阳光和空气中都氤氲着泥土和植物的味道。多么熟悉的沁人心脾的味道啊,这让存扣感到无比亲切。但即便存扣同样长大在水乡农村,他还是觉得这个村庄田园趣味来得更加“纯粹”一些,有点世外桃源的意思哪。他忽然就冒出一个念头:如果眼睛不看路边的电线杆和庄上那三两枝电视天线,谁敢说宋元明清时代夏季的某天某地不正和此刻的氛围相仿佛呢?他心中就漾起了他习惯有的浪漫怀古情绪,有点不知今年何年身处何地的感觉。他振了振头,返回现实中,想,也许是因为这庄子太小了,又远离城镇,地处偏僻,才独有了这份淳朴气质。有点像外婆家的王家庄。现在正在日头上,人们不是在田里便是猫在家里,路上就不大见着人。等到四点钟以后肯定也和他的家乡一样,这里的孩子们会成群结队地出来下河戏水洗澡了;跟着,水码头上就会蹲满了淘米洗菜的妇女;各家把桌子抬到院子里吃夜饭;晚上有电视的人家坐满了人,不看电视的也有到桥上纳凉的。这时候庄子就更有了生气。

  走了一段土路,一拐弯,春妮突然讶然地轻叫了一声。前面临河的一个灰堆旁边,和地面一样高的露天茅坑旁,蹲着一个小解的女子,阳光照着她的白屁股。见桂宏他们几个过来了,侧过头来打招呼:“桂宏哥,放暑假回来啦?”脸上粲然地笑,很自然,一点儿没有窘迫害羞的意思。——竟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嗯啦!红兰,回头到我家来玩!”桂宏高兴地响亮回答她。三人走出十几步,春妮忍不住轻声说:“天啦,怎么就在路边上……”桂宏说这要甚紧,告诉两人,路边上的茅坑是用来蓄过路人的粪水的,庄上可有好几个呢,晚上出来还要注意点,每年都有小孩子晚上“躲躲蒙儿”(捉迷藏)不小心踩进茅坑的事,“不过从没有淹死过人。”春妮脸都涨红了,带着哭声说这“厕所”她死都不上。桂宏说:“谁要你上啦,我家有猪圈茅缸,在自己家里上。”

  存扣心里暗自吃惊。虽然他的家乡也有姑娘、媳妇当着人撒尿解手的,可那是坐在茅缸上呀,哪有这么大鸣大放地蹲在路边的,也不免太……原始了吧!还是那句老话:“隔河千里远,十里大不同。”这地方离自己家乡有四十几里路,所以就……更不同了吧——他对自己调侃道。

  桂宏家东面临着一条不宽的河浜。草屋土墙,院门朝东,门锁着。桂宏说他爸妈可能下田了,变魔术似的从门框上面的一个小洞里抠出一把钥匙。钥匙孔上穿着红布条,红布条上又穿着两个算盘珠儿。进了院子,推开堂屋门,顿时感到里面比外头阴凉多了。桂宏把大家的包收到一起放妥了,要存扣和春妮坐着歇气,他去田里喊大人。他从饭桌上小钢精锅里倒了碗凉茶一气喝下,急忙忙地出去了。

  春妮说也渴了,存扣就帮她倒了一碗凉茶。春妮接过去马上嚷起来:“天!这里头是什么呀!”原来茶水里有几粒乌黑的椭圆状东西,半沉半浮,漾啊漾的,像微微摆动着的小蝌蚪似的。存扣告诉她这叫蛤蟆乌儿茶,可解渴呢,是大麦炒出来的。农村人夏天一烧一锅子,可以喝一天,就是过一宿也不会馊。见春妮还是不敢喝,自己先倒了一碗“咕嘟咕嘟”喝下去,像古装电影里江湖豪杰大碗饮酒的样子,下巴上水滴滴的,拿手一抹,长嘘了一口气:“舒服啊!”对春妮说:“喝啊,又甜又香!”春妮皱着眉头嘬着嘴巴喝了半碗,说:“是有点香,但也有一点儿苦。”存扣说:“苦是因为大麦必须要炒焦炒黑了的缘故。”

  喝过茶后的春妮好奇地在屋子里观察起来。她仔细地看了中堂上挂的玻璃镜匾。寿星老儿拄着系着酒葫芦的龙头拐杖笑眯眯地瞅着她,两个捧着仙果的献寿童子也冲着她乐。她真的就乐了,抿着嘴巴笑盈盈的。她又侧头斜脑地看方柜上放置的香炉烛台,像研究古董似的。存扣坐在凳上也扭着头四面看看。西面隔墙上贴满了连环画式的年画,有《红楼梦》的,还有《牡丹亭》和《白蛇传》的,红红绿绿的古装人物,花草山石,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如果不问情节,看上去真的既喜庆又热闹,农村人最喜欢贴这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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