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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我来到我小时候的练功房,这里已经是一座高楼了。我坐在台阶上,我看见我十二岁的那一年,父亲端着一杯水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我接过水时,他在我耳边说,爸爸给你加了一勺糖,慢慢喝,可甜呢。

  弟弟最后看了一眼父亲就和母亲商量办丧事了。母亲是张罗这种事的老手,弟弟这么多年又学了社会上的一些经验,他们决定要把丧事办得隆重一些。

  父亲丧事的隆重程度,在这个小镇子上是史无前例的。母亲是当地有名的企业家,弟弟是从这个镇子上走出去的药材大户,右派父亲是著名的畜牧研究专家,我是镇子上长大的资深美女。这些资本经弟弟的嘴一加工,我们家就是全镇子上最显赫的家族了。当地讲究送幛子,我想可能镇子上商店里的布料被购买一空。我家的院子里挂满了各种质地的幛子,远远看上去遮天敝日。出殡时我感觉石头镇的人都出动了,和毛主席去世时的阵势差不多。车从镇子的这一头排到了镇子的那一头。父亲只是一个教师,死后有此等哀荣,让这个镇子上所有教师身份的人感到前程似锦。据说父亲死后,参加高考的学生都报了师范专业。

  母亲坚持她一贯的泼辣,撕心裂肺地哭完,一甩鼻涕,转过脸去从容地接待客人。

  我坚持父亲土葬,我不能忍受父亲变成殡仪馆上空的白烟。父亲喜欢土地,喜欢安静,让父亲入土为安吧。当第一铁锨土撒在父亲身上,我的心“唰”地一声就被淹埋了。从此我和我的父亲就被隔离在两个世界里,谁也看不见谁了。我喊我的父亲,我怕从此他再听不到我的声音。我的另一个父亲抱着我,他对我的呼喊充满了悲痛和羡慕。

  在父亲的葬礼上,在人群中我发现了辛曼母子。辛曼拉着儿子的手,躲在人后面抹眼泪。由于母亲随右派父亲搬到高知楼后,和辛曼已没有什么交往了,她肯定没有请辛曼。辛曼来参加父亲的葬礼,是因为刘苏子的父亲去世时是母亲一手张罗帮忙的,她来感谢。我站在辛曼母子面前,我和辛曼都有些紧张。辛曼的表情很复杂,她的眼神让我感到心酸。她看到我像看到刘苏子一样,她的眼圈通红,嘴唇不停地哆嗦,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她身边的孩子简直就是小时候的刘苏子,我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的刘苏子老替我背着蓝骄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帮助他们,一着急,我往辛曼的手里塞钱,辛曼拼命推辞,急得掉下眼泪来。

  父亲走后,我一直不相信父亲死了。吃饭的时候,我想父亲再不能尝酸甜苦辣了。睡觉时候,我想父亲再不会梦见我了。散步的时候,我想父亲再不能看见这个世界上的春夏秋冬了,父亲没有了。我的身体蜷缩在沙发上,想着那个冬天抱我回家从此把所有的爱给了我的那个人,那个没过一天好日子的人,真的走了。我扑进任何一个此时走近我的人的怀里。我用脑袋撞着刘苏子的肩头,我说,我爸爸没了,他真的没了,我再也看不见他了。父亲是一罐子水,他还很结实,是我失手打碎了他。

  最深的疼是喊不出来的,它从指间一直扎到心尖上,让你的命疼得发抖。

  刘苏子一直抱着我。我听到他的心和我一起走向绝望。刘苏子,这个从我一记事起就看到的一个人,他是一个情节始终贯穿在我的生命中,每次在我们就要跌倒的时候,我们彼此搀扶。我知道他心里的一切,他明白我在想什么。我们清楚彼此的过去和现在,为对方的一切遭遇感到心痛。看到他我心里就踏实了。我睡着了,我睡的时间很长。我记得刘苏子也累了,我让他睡到爸爸睡过的那只床上。就这样,深夜,丈夫回来了。

  丈夫提了个大皮箱,矗立在我的面前。他伸开手臂抱我,我即刻哭倒,我说爸爸没了。

  丈夫没说话,他吻着我的眼泪安慰我。他用身体寻找着我,想和我融为一体。

  我突然想起刘苏子还睡在父亲的房间里。我说,我的一个朋友睡在父亲的房间里。

  丈夫以为是我的一个什么女朋友。

  他就要找到我了。

  我说,刘苏子睡在父亲的房间里。

  丈夫突然顿住了。

  他的身体松懈了。我感觉到他的身体的温度渐渐下降。停滞了片刻,丈夫只用胳膊抱紧我说,睡吧。

  我睡在他的臂弯里一动不动,我能感觉得出他在意了,并且很在意。过去我多次说过,我和刘苏子就是兄弟姐妹的感情,他总是频频点头。他还说,看得出来,不然的话,蓝骄子放不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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