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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蓝骄子拎着瘸腿跳起来说,闭上你的臭嘴,你爹的鸟毛应该塞上你的嘴。

  可她的眼睛还盯在蓝绸子脸上,我看到她的下巴抖动得像一把筛子。她直觉到这个小小的没有长大的女人可能是她今生的劫数。

  可是就在这不久,上操的时候我们都集合在操场。那一天的气氛有些紧张,工宣队的人穿上了黄军装。史学工的爹腰里扎着一根皮带手里拎着一根皮带,一身杀气。不一会单杠上就吊起个学生来,上半身裸露着,像一只拔了毛的鸡。他甩着两条腿哈哈大笑着,把两只鞋踢得老远。同学们都回过头来看我,我才知道那是我弟弟。工宣队的头儿史学工的父亲,站在主席台上说,蓝骄子思想意识不好,作风下流,让他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向毛主席他老人家承认错误。承认错误的方式就是让他在胸脯上佩戴毛主席像章。

  这件事缘于革委会副主任的父亲。前几天弟弟就被革委会副主任手下的人两次提审,逼问他革委会副主任的爹的生殖器是怎么跑到嘴里的,让他承认这件事是他干的。弟弟说,革委会副主任的爹活着的时候他根本就不认识,没有见过。革委会副主任的爹死的时候埋的时候他也不在场,怎么能跟他扯上关系。生殖器在他的嘴里,只是他的一个感觉,他就感觉到革委会副主任的爹的生殖器在他自己的嘴里,只是感觉。他还不是红卫兵,这么重要的事还轮不着他干。革委会副主任的手下说,这就邪了,给这小子一点颜色看看,不能让他的信口雌黄推翻了我们坚信不移的马克思主义唯物论。那人提起一根绳子要捆绑,弟弟跳起来蹦在了一只凳子上,他气贯长虹地喊到,住手,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文斗不要武斗。我是毛主席的红小兵,毛主席他老人家就在我心中,谁敢动我一下我就把你告到北京,告到中南海天安门。革委会副主任手下的人被弟弟唬住了。那时候毛主席是一只矛,也可以是一只盾。但是他们没有束手无策,他们想起了今天的这一招。

  下面的人吵吵起来,我下意识地站起,拔腿跑出去。弟弟在单杠上双腿乱蹬,嘴里喊着,来吧,我不怕疼。你们也脱掉衣服,跟我一样把毛主席像章别在胸脯上,你们要不敢这样做,就是对毛主席的不忠。我边跑边脱下我的外套,天已经冷了,我发着抖向弟弟踉踉跄跄地跑过来。弟弟看到了我,愣了一下。随即他的声音低下来,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姐姐,去,回家去。姐姐,回家去。他低下了头,垂下了头,他的声音弱下去了。我张开衣服,我只包住了弟弟的一双脚。我听到弟弟哭了,他呜咽着说,姐姐,回去,姐姐,不要看我,回家去。

  工宣队的人交头接耳说了些什么,弟弟被放下来了。弟弟从史学工父亲的手中夺过一枚毛主席像章,就扎进自己的胸脯里。血流出来了,史学工的爹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弟弟向前逼进一步说,脱了你的衣服。又向前进了一步说,脱掉你的衣服。史学工的爹掉头去解散操场上的学生。可弟弟不依不饶,他光着膀子追赶史学工的爹,一副痛打落水狗的气势。终于老师们过来解围,这个事情终止了。

  我给弟弟穿衣服,弟弟给我穿外套。我给弟弟擦眼泪,弟弟给我擦眼泪。我说,弟弟不要哭。弟弟说,姐姐不要哭。我们拉起手回家,快到家门口的时候,我们跑起来,那是一个遮羞的地方,一个可以洗掉耻辱的地方。我们都哭出声来。

  等我长大

  那一阵全国都在闹地震,每家的院子里搭起了抗震棚。刘苏子家的地震棚跟我家的挨在一起。晚上睡觉,我能听到刘苏子的磨牙声。我听说小孩子磨牙是因为肚子里有虫子。又听说,吃了宝塔糖可以打虫子。我把我攒下的钱到校医室买了宝塔糖,我想找机会送给刘苏子。

  母亲给的确良介绍过播音员,护士,最后是革委会副主任。晚上我在家里缝练功鞋,母亲让的确良和女人们在我家的地震棚里轮番见面,我可以听到母亲欣悦的笑声。

  我想象老师腼腆地笑着,露出好看的牙齿。我想象那些女人有的像白骨精,有的像蝴蝶迷。尤其是革委会副主任,她的眼里藏着两把刀子,她杀死了她的父亲。她是一个血淋淋的女人。

  接下来,我不再和老师说一句话,在练功房里我不停地大跳,汗水像仇恨一样从我的毛孔里冒出来,我的全部身心泪如雨下,直到身体稀泥一样委地。

  一天,全县要进行战备演习,拉响警报的时候,我的身体正在平衡木上吊着。老师冲进来把我从平衡木上撸下来,拉起我的手往防空洞里跑。我们七拐八拐地钻进一个偏洞里,两个人呼呼地喘着气。洞里又潮又黑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蹲在地上,听着对方的呼吸。等了好一会儿,还听不到解除警报响起。老师伸出手来拉起我,让我坐在他的腿上,说,地上太潮。

  我坐在这个男人的腿上,一个比我大一倍的一个牙齿很好看的男人。我全身的骨骼在发抖,我全身的血液在奔突,血液撞击着骨骼像海浪拍打着岸。我的眼泪流出来了,我想说话,我想妥协,我想对他说,你等我长大不行吗你等我长大不行吗?

  后来的日子里,我一直在说这句话。在我真正长大以后,我还在说这句话。

  我听到我的身体里有一种怪异的声音,鸽子一样咕咕地叫着。有一只鲜红的柔软的类似于舌头的东西,在我的心上舔舐,一下,两下,三下,我的心就化了。我缓缓地转过身来,我想嗅嗅他。我一吸动鼻翼,就水草一样倒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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