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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后来弟弟恢复得可以自己走路了,但是他依赖我的后背,看不到姐姐的后背他就心慌。

  弟弟啊,你要给姐姐争口气。我讲了一通关于残疾人身残志不残的大道理。

  弟弟说,谁说我是残疾人,只要我不离开姐姐我们就有三条健康的腿,别人有吗?

  我说,你不能总不离开姐姐呀。

  弟弟说,我就不离开姐姐,我长大以后要和姐姐结婚。

  我甩开弟弟说,我是你姐姐我们怎么能结婚。

  弟弟得意地说,我知道你不是我的亲姐姐。

  我再一次把弟弟踹到床底下。我在他那条瘫痪了的腿上使劲踢。那条腿软塌塌的,被踢得像一根麻花扭来扭去。踢累了,我就坐下来喘息,哭。可是弟弟不哭,他爬起来依然跌在我的后背上。我再一次把他撂下去,踹他另一条腿,弟弟再一次爬起来。三番五次直到彼此精疲力竭。我放声大哭起来,我把弟弟拽到我的面前,揪着他的头发说,弟弟啊,姐姐这么亲你,你就不能听姐姐的话吗?你就不能给姐姐争口气吗?

  弟弟被拽得呲牙咧嘴,但他还是对姐姐笑了一笑说,我不离开姐姐给姐姐争口气。

  我意料不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这件事缘于毛主席的去世。

  不会说话的小妖精

  夏天来了,镇子上的姑娘们都穿起了花衣裳。我们镇子上只有一家百货公司,夏季新布料来了,花色只有那么几种,天一热,满大街都是一色的夏装。这一年百货公司卖水红的的确良,天蓝色的卡叽布,上半身红下半身蓝就成了这一年的流行。

  蓝绸子到艺校了,她长得很快,又瘦又高,她是我们全镇子上最漂亮的姑娘。她把头发高高地扎在头顶,挺拔得像一株小白杨。她走在大街上,十个人有九个回过头来看她,没回头的那一个可能是瞎子。她穿着水红的的确良衬衣在大街上一走,就有人在她身后吹口哨。在我们这个镇子里,哪个女孩子招人喜欢别人就吹口哨。

  今天我决定逃学。每隔一段时间我就逃一天学。一口气喝完了父亲的那瓶竹叶青,我跑到广场上,蓝绸子的艺校就在广场后面。我站在红筒旁远远地看蓝绸子。红筒相当于我们镇子广场上的最高建筑物。它是用铁皮卷成的两只大铁筒,漆成红色,矗立在镇子的中心,像一道宏伟的凯旋门。镇子上的大事小事都可以形成文字张贴在红筒上,它可以说是我们镇子上的政治文化中心,或者说是镇子上的一张民办报纸。我看着蓝绸子走远了,我摸出一只铅笔在红筒上写下了“蓝绸子”三个字。酒精在我的体内开始发作,我浑身滚烫,脚底发软。我抱着红筒一圈圈地转,突然我的身体像一只气球炸了。我呻吟了一声,湿淋淋的,全身瘫软。我想找一个地方躺下。回家的路上有一个马场,其实就是个大马圈,是军管以后建的。我踅进马场里,在铺着草料的马槽里睡了。这一觉睡得真香。一股腥湿的气息喷到我的脸上。我伸出手在空中摸,我触到了两片软软的绵厚的大嘴唇和一排坚硬的牙齿。我抱着一颗硕大的马脸睁开了眼睛,我看到了天上的星星。

  我的眼泪流出来了。为了成长的幸福和痛苦,为了我鲜血流尽的母亲,为了重蹈母亲覆辙的辛曼,为了天生忧郁越忧郁越美丽的蓝绸子。我在空旷的马场里嚎啕起来。我哭得是那么畅快,这里没有人,没有羞耻。我的身体像春天的麦子,茁壮地拔节。

  第二天我精神抖擞地去上学,李德明老师给我们上语文课。我一直记得他的名字,是因为我把他和他给我们讲的《为人民服务》里的李鼎明先生联系在一起。李老师的成份是地主,地主阶级在他身上的标志是他梳着一只大背头。那个时候没有用来美发的一些化学物质,镇子上的人都说,李德明的头上抹了葫麻油。大地主刘文彩吃咸菜碗里倒香油,除了地主谁的头上能抹得起油呢?讲课时他说,“精兵简政这条意见就是党外人士李鼎明先生提出来的。他提得好,对人民有好处,我们就采用了”。不幸的是,学完老三篇没几天,李老师就被学校“精兵简政”了。他要被下放到更偏僻的农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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