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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学校的讲台上,父亲讲的是数学,他机械地说着代数和,他常常觉得那个说话的人从不是他自己,而是被刚刚从十八层地狱时揪出来的,那个叫孔老二的人,像一条肉干一样戳在讲台上。但是肉干不会出汗,而他却为了讲清什么叫代数和满头大汗。他也偶然会笑一笑,他想起来勾股弦怎么就叫勾股弦。

  回到家里没有他的用武之地,不说话是最明智的选择。在一个家庭里只有两个位置,一个是主动的一个是被动的,有人抢先占领了一个位置,剩下的就是另一个人的。老婆对他说话的口气是命令式的,这是政治决定的,他手里拿的是笔,老婆手里拿的是刀,枪杆子里面出政权。他对他的女儿是充满温情的,他看她的时候眼神是那么安逸,他看着她小树苗一样一点点长高,叫他爸爸的时候他心里痒痒,他想亲她一下,靠近她的时候,他放弃了这个决定,他只用他的鼻子嗅了嗅她的口气,一股青苹果的味道。他欣喜女儿和他一样的不爱说话,他喜欢女儿垂着眼睑好像在想着什么,他喜欢他叫蓝绸子的时候,蓝绸子抬起眼睛看着他,她半张着嘴露着细碎的牙齿不说话。

  当父亲意识到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后,在我面前他感到羞愧或者说羞涩起来。他不敢看我的眼睛,仿佛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是他的一种过错,或者是他的一个预谋。他把自己埋在几大撂作业本后面,我知道他在窥视我。

  我站在他的身后叫了一声爸爸。

  这中间有个停顿或对峙,天一下子安静下来。这一声“爸爸”仿佛是我对他的第一次认可或没有预期的一点回报。

  他慢慢转过身来,把我揽进怀里。我感觉到从他的身体里渗出了腥湿的泪水。

  我对于自己不是母亲的女儿很是庆幸,当然母亲也没把这所谓儿女情长的事情当回事。她以一种私下里的悲天悯人的口气对我说,幸亏你到了我们的家庭里,不然的话你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是的,我得领母亲的情,要不是母亲,我早被狼叼了。母亲从一只棕树皮的箱包里甩出一件丝绸料子,在蓝绸子的胸前瑟瑟抖动着说,你看看你看看,我们工人阶级的家里哪有这种东西。

  母亲的手碰到了我的前胸,我的乳房刚刚开始发育,一触就会钻心地疼。我皱了一下眉头走开了。

  而母亲最令人佩服的精神,就是不屈不挠。她不屈不挠追上我说,这叫丝绸。什么叫丝绸你知道吗?就是蚕吐出的丝,蚕是动物,是有生命的,人把它穿在自己的身上,这不是一种剥削吗?棉布才是我们无产阶级的本质,是劳动人民用汗水浇灌出的棉花,用工人阶级的双手纺织的,它是最温暖的最可靠的。所以国家印了布票供我们无产阶级使用。

  我说,那你怎么还把我的名字取成绸子。

  母亲怔忡了片刻说,工人阶级也是讲人情的,他们毕竟生了你,用他们留给你的礼物纪念一下也不是不可以的。说这话的时候母亲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有情有义有血有肉的人了。接着又说,叫这个名字有一个好处,你要牢牢记住在你的身上的资产阶级的烙印,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接着母亲找出一些染料,把丝绸扔进染缸时,母亲稍微迟疑了一下,也许出于女人的本性,她也有点舍不得。她把这块纯色的丝绸料子染成了红色的,她在上面庄严地绣上“忠”字。母亲对于旧世界的改造不放过一块布料。她喊父亲过来看她的杰作。

  父亲说了一个成语:化腐朽为神奇。

  我看不出父亲是出于欣赏,还是出于讽刺,或者是妥协。我盯着父亲的眼睛看,父亲手中批改作业的红钢笔就掉在了地上。他低下了头,我的眼光让父亲迅速萎缩。

  我穿着花布衣服上完了小学,可以说她度过了衣食无忧的童年。母亲总让我穿得干干净净的,她说你是革命的后代,不要给社会主义的脸上抹黑。母亲说这话的感觉好像她就是社会主义。在穿衣服上母亲总是向着我,那时学校搞演出活动,都要求学生穿白衬衫蓝裤子。我的白衬衫是用商店里买来的白棉布做的。弟弟的白衬衫是用化肥包装袋做的。母亲找来两只化肥包装袋,在碱水里一遍遍地搓洗,弟弟衬衫的后背上总有隐隐约约的“株式会社”或者“尿素”的字样。母亲晚上演出结束,团里会给演员发一只油饼,母亲舍不得吃,晚上回来就把半拉油饼放在我枕头上,用马粪纸包着,油渍渍的。

  后来大街上出现了不穿棉布的人,那就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的确良”的出现。随即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的男人走进了我的家里。他也穿着一条铁灰色的涤卡裤子,和刘苏子的新裤子一模一样。

  嘴

  辛曼在大卡车上承诺我的那条铁灰色的涤卡裤子,在两年后套在了我的身上,只是得到这份厚礼的不仅仅是我刘苏子,同时还有我的父亲刘文才。我们三个人都有一条同样的裤子,辛曼说,三条裤子同时剪裁能省出一条裤子来。我们一起穿在大街上,在我们的镇子里简直有一种轰动效应。相当于现在的情侣服,是对心中秘密的昭示。

  辛曼返城了,被分配到镇子上惟一的一家食品商店当售货员。

  电影院和食品商店是我们全镇子的孩子向往的地方,是我们的天堂。在我们的镇子上,电影院和食品店正好是对门。那时我的理想是,长大了做个放电影的,并开始为自己的职业做准备工作。我在笔记本上把我看过的电影编成诗:我叫小铃铛,家住槐树庄,姐姐刘胡兰,姐夫黄继光。有一阵子大家传抄我的诗和《红都女皇》,一得意,我的胃口就更好了。

  幸好辛曼当了售货员,我知道我嘴上香油辣水的好日子不期而至了。辛曼站在柜台后,食品前,我敢说,英姿飒爽。我频繁地往辛曼那儿跑,每次都有收获。一块果丹皮,一点点地放在舌面上,酸甜丝丝缕缕地化开,伸向舌根,物尽其用,舒服啊。留下一小块给蓝绸子,并伸出舌头说,看,我吃过了。我的舌头是黑的。苹果脯是高贵的,玛瑙一般,拿在眼前看,放在鼻子下闻,赏心悦目啊,一点点地咀嚼,最好沾在牙齿上一部分,吃完后一个时辰,用舌头舔一舔牙齿,意外的收获。点心接近于奢侈了,办喜事的时候才有。一层一层的,一个个的悬念,好的在最里边。右手捏着点心,左手在下面支着,接点心渣,最后把左手捂在嘴上,一个美梦就醒了。罐头的甜接近于刺激,舌头会下意识地颤抖,仿佛遭遇了一场情劫,动人心魄啊。从食品店回到家里,心情很好,把父亲藏起来的一瓶竹叶青打开,喝一口,加一口水,后来酒淡了,但依然是酒啊。第二天早上起来,有点口渴。门外的窗台上冻了胡萝卜,一口咬下去,脑袋瓜子炸了,可嘴里的那个凉甜呀,一直冲向屁股门,爽到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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