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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己的身世

  我的母亲,毛泽东思想业余宣传队的骨干分子,穿上了打补丁的大襟袄,头发上抹上大白粉,牙齿上粘上一片韭菜叶,李奶奶就上场了。站在台上的母亲全然不是那个伧俗的一举起砍刀就咬牙切齿或呲牙咧嘴的女人,她拉开架式跳进李奶奶这个角色里,人物就出其不意地鲜明起来。我不得不承认母亲是个天才,她虽然没有字正腔圆的唱腔,但是她有绝佳的模仿才能,她神闲气定,她投入万分,她底气十足,她把假戏几乎做成了真的。

  那是一月中旬的一个夜晚,天也是这么黑也是这么冷,我惦记着你爷爷,坐也坐不稳睡也睡不着,在灯下缝补衣裳。忽听得有人敲门,他叫着师娘你开门你快开门。我急忙把门开开,啊,急急忙忙走进一个人来。是谁?是你爹,就是你现在的亲爹。你爹他浑身是伤,左手提着这盏号志灯右手抱着一个孩子。一个末满周岁的孩子。这孩子不是别人就是你。你爹他含着眼泪站在我的面前,他说,我师傅和陈师兄都牺牲了,这孩子是革命的后代,你要把她抚养成人,继承革命。他叫着师娘呵师娘,从今以后我就是您的亲儿子,这就是您的亲孙女儿。那时候我就我就把你紧紧抱在怀里------

  母亲在台上声泪俱下,台下一片唏嘘。人们不停地擤了鼻涕抹在自己的鞋底或膝头上。我们这个镇子上的人,文明一点的女人会随时带着手帕,以备不时之用。男人们擤鼻涕几乎都是一种姿势,姆指和食指捏着鼻子,四十五度冲着地皮,发出巨响,最后双手合在一起搓一搓。一个男人看上一个女人了,会想方设法地送一块手帕。手帕成为定情物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买手帕不用布票。而母亲并不用资产阶级的手帕,她用男人的姿势处理分泌物,一派英姿飒爽。

  那一段时间,天空是那么晴朗,人心是那么亢奋。我们镇子上最有名的人物就是我的母亲和朝鲜的卖花姑娘。《卖花姑娘》赚足了我们这个镇子上所有人的眼泪,那一阵子人们见了面不说吃了没有,而是说看了没有,同时商店里的手帕抢购一空。卖花姑娘是屏幕上的,再好也不能触手可及。可我的母亲就在我们的生活中,大马路上会亲眼看见,母亲的知名度显得实实在在。

  我的母亲白天剁肉晚上上台,由于演得太投入,免不了耗神伤身,母亲明显瘦下来。于是上台之前,母亲蹶着屁股,从橱柜里抛出弟弟用过的尿布,塞在自己的胸部和腰部。下陷的两腮让母亲束手无策,于是母亲对自己下了毒手,她甩开双臂往自己的腮帮子上刮巴掌,直到肿起来为止。耳光声响过之后,我听到母亲嘤嘤地哭,那声音是那么自恋和无助。那是我有生以来惟一的一次听到母亲在哭泣。后来我知道,一个人对一件事情执迷不悟的时候,就想自虐,就想发泄,代价越大理想越近。我的母亲是一个有理想的人,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在母亲身上最终实现。

  演到换场的时候,毛泽东思想业余宣传队的队长,就站在幕前大夸特夸“李奶奶”,她说母亲是真正的革命的李奶奶,她以革命人的宽阔胸怀收养了一个弃婴,要把她培养成革命的后代。这个革命的后代就在台下,站起来让大家看一看。

  我抱着弟弟蓝骄子正坐在台下,刘苏子在我的旁边。我看到人们转过头来搜寻着所谓的革命后代。弟弟在我怀里睡着了,我怎么摇晃也不醒。我想把他举起来,让大家看看,我的双臂又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我碰了碰刘苏子的胳膊,想让他帮我把弟弟举起来,可刘苏子在那里发愣,没有领会我的意图。可宣传队长坚持让革命后代站起来。情急之下,我在弟弟的屁股上狠狠地掐了一把。

  弟弟嚎啕起来。就听得队长说,就是那个女孩子,抱着男孩的那个女孩子。她在毛泽东思想的哺育下茁壮成长起来了,她是一颗好苗子。

  母亲红起来了,她上班的时候大家在肉案前排起了长队,为的是一睹她的尊容。有肉票的买上一块从她的手上亲自剁下来的肉,深感荣幸。没有肉票的看看她剁肉的姿势也很满足。如果有人提议欢迎她唱一段,母亲就把围裙一系,砍刀一拿唱道:擦干了血迹葬埋了尸体又上战场------要和敌人算清帐,血债要用血来偿。

  我在那种场合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什么叫身世,简单地说,就是你从哪里来的,也就是一个人的出处。这么说来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因为我还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那个生了我的女人很慷慨地把我扔在了一个地方,像一捆柴禾。

  我是一个捡来的孩子,我是一个弃婴。要不是我的母亲,我早变成了一堆白骨扔在荒野上。当然骨头没有现在大,因为我没有机会长大。母亲是我的恩人,是她再生了我,是她让白骨变成了人,变成了我。我不想哭,我应该庆幸。首先庆幸我还活着,其次庆幸我不是母亲生出来的。我没有像所有的丢失了父母或走失了血缘的孩子那样,渴望找到自己的父母。我永远不想见到他们,因为他们给了我与生俱来的耻辱。

  吃饭的时候,父亲往我的碗里夹了一块肉,我眼皮也没抬就把肉扔到了饭桌上。父亲把那块肉夹起来放到了自己的嘴里。他咀嚼出声音来,为的是不要让气氛太沉寂。我只敢对我的父亲撒野,我不高兴的时候,当着父亲的面,把手捂在自己的嘴上亲口咬得稀巴烂。父亲给我的手上抹药水,他的嘴里嘶嘶地喘气,像冬天炉子上的开水,或者一块丝绸被一条条地撕碎。人活在世界上,总有一个人能承担你包容你,像水对于船或对于鱼。实际上父亲走了以后,我便顺理成章地沉没或干枯。

  我不喜欢说话,原因是我讨厌母亲总是在说话。

  我的不说话,在父亲看来也没什么,因为父亲在家里几乎一年也说不了几句话,缄默对他来说是最稀松平常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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