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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学工说,信不信由你,我刚才在马路上看到你妈像刚挨了刀的猪直冒血呢。

  我跳起来给了史学工一个耳光就往外面冲,史学工顺脚使了个绊子我就跌了个狗吃屎。

  母亲走进一只黑色镜框里,她笑得很诡谲。我认不出我的母亲,我已经想不起她长什么样。我从来就不知道我的母亲长什么样,她对于我只是一种味道。现在这种味道突然没有了,母亲就消失在空气中了。大人们拉我给母亲的遗像磕头,他们拽我搡我摁我,像对待现行反革命那样对待我。我挣扎着一次次站起来说,那不是我妈妈,那不是我妈妈。

  母亲死后,我们的邻居蓝绸子的母亲,我叫蓝姨,成了我们大杂院最忙乎的一个人,一应事务全由她来操办,她贴上了自己家里两个人的工资。看到我一副倔种样,她哭出声来说,这刘文才可真是命苦啊,中年丧妻本是人生一大不幸,没想到还得带着一个傻儿子。

  打我一出生,就听人们管我的父亲叫刘秀才刘老师,我没想到刘秀才是父亲的外号。父亲原来和四川大地主刘文彩同名。于是我冲着母亲的遗像哈哈大笑起来。

  一个人死了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当时我看到母亲躺在一辆板车上,从她身上流出来的血淌在车轮上又印在马路上。血是人的命,血没了命就没了。命原来是一种液体盛在一个罐子里,罐子破了命就覆水难收。

  一个清晨我揭开被子气宇轩昂地撒了泡尿。由于使的劲太大,一股暖流几乎滋到我的脸上。

  父亲伸手摸了摸我,把我揽进他的被子里。

  我在父亲的怀里拧了拧身子说,我故意尿床的。

  父亲没说话,把我搂得更紧了。他的举动让我气馁,我希望我和父亲打一架。

  我隐隐约约地听到人们在议论父亲,说父亲的身上长着一只扛子,能挑起一只盛着水的暖壶。从他们神神叨叨的表情可以看出,母亲是父亲用那只扛子打死的。对这一点我深信不移,我亲耳听到过母亲在深夜绝望地喊叫。我想跟父亲打一架,我有充分的理由和父亲打一架。我知道,是个人就会知道,我们是母亲生出来的,既然我们是由母亲生出来的,与父亲何干呢?我排斥他想报复他,他是杀害母亲的凶手。大家都说父亲可怜又当爹又当娘,这简直是胡扯淡,大人们惟一的特权就是说假话,他们说了假话不挨打。他能当得起娘吗?他有母亲的那种味道吗?在我的眼里,他并没有像人们说的那么悲切,他大跨步地走在马路上,风鼓起他臂上的黑纱,他甚至是潇洒的无所拘束的,他是自由的。

  长大以后我才知道,自由,尤其是重获自由对于男人是多么的重要。

  我寻找着跟他交手的机会,打败他后,我就想一直往北跑,最好跑到温都尔汗去。温都尔汗那个地方肯定很好,要啥有啥,林副主席中南海住腻了,红旗扁蛤蟆(小轿车)坐烦了,还带着他的宝贝儿子去温都尔汗呢。我跟父亲要了一张世界地图,父亲以为我会学地理,高兴得偷着笑呢。还说要到省城去给我买个大地球仪,让我增加对地球的感性认识。我心想,你这个傻逼男人,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摊开地图,像电影中的哪个运筹帷幄的伟人,用一只笔指着温都尔汗。那是片沙漠,让我有点失望。好在距我们的镇子大约一只鞋底子长,不太远。

  我在父亲面前摔杯子砸饭碗,我越是挑衅他越是不理我的碴,我往他身上扑,他就顺势把我搂在他的怀里,我拳打脚踢边哭边喊,你是个杀人犯,你是个杀人犯。

  父亲的手终于松开了,他颓然蹲在地上,捂着脑袋哭嚎起来。他的声音大得吓人,我的腿肚子即刻发软。原来我是个纸老虎,我是这么不堪一击。

  明攻不行我就下暗套。我听说耳屎能让人毖命,我就把耳屎放进他水杯里。他喝了杯里的水后,我开始观察他的动静。中间我有点沉不住气,踅出门去,隔着窗玻璃给蓝绸子招手。我给蓝绸子说,我爸他马上就要死了,吓得蓝绸子脸色煞白。晚上我睡在父亲的身边,等待父亲停止呼吸。我梦见父亲死了,他的身体变成了蓝色的物体,我伸手摸了摸,金属的感觉。敲了敲,丁铛有声。可是第二天早上这个物体起来了,往身上穿衣服。他用牙粉刷牙,捅得叽哩咕噜的。我赶紧捂上耳朵。

  我又给他下老鼠夹,是跟蓝绸子家借的。结果打死了蓝绸子家的一只鸡。我以为蓝姨会生气,可是没有,蓝绸子家不缺肉也不缺蛋。蓝姨用菜刀把鸡头一剁,扔进一锅开水里。鸡再提起来时,手一捋,大部分的毛都掉了。放在案板上,卷了报纸燎上面的细毛。鸡炖熟了,整个院子一片香气。蓝姨端了一碗送到我家里,我开始全神贯注地吃。这只鸡有点老,吃得我呲牙咧嘴。父亲在旁边看,想着我可能会留给他一点,但是我不。我恶狠狠地啃,仿佛噬着一个人的骨头。

  仇恨让我体内的消化系统循环加快,我特别能吃。父亲系上了母亲的围裙给我做饭,花围裙吊在父亲的胸脯上,像小孩的围嘴儿。我想笑,但绝不会在父亲面前。主食端上桌,我张开大牙岔先把细粮吃掉。父亲总是习惯性地拿上三双筷子来,之后他发愣,对着几个呲牙咧嘴的窝头怔忡着。父亲开始到蓝绸子家借粮票。蓝姨嘎嘎地笑着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等有了媳妇就吃不动了。我不明白有了媳妇为啥就吃不动了。我找了个机会蹭到蓝姨面前,说了一些天气真好新闻简报真好看的话,我问蓝姨为啥有了媳妇就吃不动饭了。蓝姨笑得腮帮子上的肉几乎掉下来。她说,傻小子,有了媳妇就吃媳妇了,还吃啥饭呀。原来如此,男人有了媳妇就吃人了不吃饭了,难怪我的母亲越来越瘦后来就被我父亲吃死了。

  我不会放过我的父亲,是一个男人就要有坚韧不拔的精神。我跟在他的身后寻找机会。总有一些大人说,看,刘文才的这个儿子简直就是刘文才的一个屁兜。屁兜是我们石头镇上的人都知道的一种东西,有细草编的,有粗麻布的,它吊在牲畜的屁股后面,不让粪蛋儿掉在马路上。对于城镇来讲,属于简单的环保装置。对于农民来讲,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听到有人把我称作屁兜,我立刻蹦起来冲着那个人吐了一口口水。那个人是我的同学史学工的父亲,是进驻学校的工宣队。他啧啧啧地巴咂着他免裆棉裤腰一般厚实的嘴,他看在我刚刚失去母爱的份儿上,没有骂我是一个有人养没人教的东西。

  接下来的日子很孤独,父亲干脆不理我,失去了对手是被抛弃的感觉,失意的我像一泡隔夜的狗屎一点热气儿都没有了。随着一个女人的出现,我的斗志逐渐衰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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