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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流年:旧情“讨”债(四)


  4 从成功“讨”到绝路

   神秘的别墅里有一间更为神秘的房屋。说它神秘,其实里面什么都没有,只是在四壁空空的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地图,从世界地图、全国地图到××市管辖的××县地图。自从住进这幢别墅后,桂姨就常常钻进这间屋子,双臂抱到胸前,一会儿凝视着墙上的地图愣愣地出神,一会儿埋头在屋子里慢慢地转着圈子。

  1993年初冬的一天上午,杨秘书把桂姨接走了。一直到日落西山时,桂姨都没回来。就在江龙利暗暗着急时,别墅里的电话响了。江龙利在电话里听到一位上了年纪的男人的声音:“龙利,你妈妈在××县到底做了些什么样的生意?”没等江龙利回答,对方又换成一副慈爱的口吻,“龙利,你还是回到四川乡下那位姓江的养父母家中去吧。给你的那笔钱,在你们那个地方不算少了。你已经十八岁了,用那笔钱做点小生意吧。龙利,原谅爸……原谅我吧!”

  江龙利知道对方提到的那笔钱是指那十八万元的“孤儿费”,但那笔钱在桂姨手里,他手里是没有多少钱的。

  没容他多想,杨秘书提着一个很大的旅行箱来到别墅。

  江龙利急忙问道:“桂……我妈妈呢?她为什么还不回来?”

  杨秘书说:“你妈妈还有些事情要办,她晚些日子再回重庆。你先回四川乡下去。”杨秘书一字一顿地说,“立刻走。认识你的人越来越多了。唉,你们长得……唉……”

  当天夜晚,杨秘书把江龙利送上了火车。

  杨秘书说:那个大旅行箱里的东西是尤××送给他这位私生子的。

  临分手时,杨秘书将一个信封塞给他,说道:“这是我个人的一点心意,不多,两千元,收下吧。”犹豫了一下,他又特意说道,“龙利,官场复杂,我给尤××当秘书,深知这里面的水太深。你回去后,不要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否则……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江龙利重重地点点头,心里却暗暗发笑:他们真把我当做尤××的私生子了。

  1993年冬天,江龙利回到了重庆。

  很不幸,他手上拖着的那个大旅行箱太显眼了。正当他费力地拖着箱子行走在重庆的大街上时,几位抢劫犯突然间围了上来,一把牛角刀抵到他肚子上,旋即,箱子就被他们飞快地抢走了。等他从恐惧中回过神时,除了右手手背上有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外,那帮人已经消失在如织的人流中。

  到医院包扎好伤口的江龙利凭着记忆找到了桂姨在重庆的家。

  他的预感终于得到了证实:房屋是桂姨租的,在他们先前离开重庆时就已经退租了。一时间,江龙利感到茫然无措,似乎从一个梦境过渡到另一个梦境,他无法解释整个梦境中任何一处合理的地方。

  ——年纪轻轻的江龙利当然不明白,现在正是整个社会都处于大变革时期,许多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事情,是若干饱经沧桑的老江湖们都“越来越不明白”的。

  茫然无措中的江龙利只好打电话给南方××市的杨秘书。他想打听桂姨的下落。杨秘书在沉默了几秒钟后,轻轻地告诉他一个惊人的消息:桂姨已经出国了,尤××正在接受有关部门的审查。杨秘书说:“龙利,你千万不要回老家,找一个小地方躲起来吧,他们正在四处找你这位××市商贸公司的总经理……如果找到你,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吗?”

  这个消息吓出了江龙利一身的冷汗。天哪,我连老家都不能回去了!

  在灯红酒绿的大都市重庆住了一段时间后,江龙利花光了身上的最后一点积蓄。这时候,他才想起被抢劫的旅行箱。箱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他并不清楚,想必不会是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吧?

  有了这份想法的江龙利,便经常隐身在当初遭遇抢劫的地方,试图找到那帮抢走他箱子的人。

  真是功夫不负苦心人,在这个冬天的某个下午,他终于认出了其中的一个人。

  当那位被江龙利突然间捏住胳膊的劫匪在短时间的惊惶后,郑重地许诺:等我抢得新的财物后,一定加倍赔偿你的损失。最后,那位劫匪已经看出了江龙利生活的窘迫,热情邀请道:“走,到我屋里去坐一坐。”

  在某居民区的一套出租房里,江龙利非常容易地与那帮人结成了兄弟伙。直到这时,他才知道旅行箱早已被他们扔掉了,箱子里的几套高档服装已经被那帮人“包装”到他们的身上去了。

  那位邀请他的兄弟伙说:“江兄弟,跟我们一道发财吧。”

  不能说江龙利当初没有过犹豫,然而他最终还是入了“伙”,成为一名出色的抢劫犯。

  1996年2月15日,在一次抢劫中,江龙利被警方抓获。

  1996年12月20日,重庆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了重刑初字(1996)第411号刑事判决,认定江龙利犯抢劫罪,判处死刑;

  1997年7月22日,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下达了川法刑一终字(1997)第378号刑事裁定书,决定对江龙利执行死刑。

  1997年7月下旬的某个夜晚,我见到了死囚江龙利。

  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他手背上那一道伤痕。那道伤痕在死牢昏暗的灯光照耀下,映出紫红色的血彩。在我最原初的想法里,以为他是在某次抢劫过程中留下的纪念。我想,这道伤痕不正是打开我们交流的切入口吗?于是,我先是捧起他那只手,一根手指从那道伤痕上轻轻地滑过,问道:“当时感觉到疼痛吗?”

  他摇摇头,惨白的脸上浮起同样惨白的笑容,“当时不觉得疼痛,”他说,“当时只顾对付抢我箱子的人去了。”

  我大吃一惊:“抢我箱子的人?”难道他手背上的伤痕不是作为“抢劫者”而是作为“受害者”留下的?当我忍不住说出我心中的疑惑时,他点点头。我越发吃惊地问道:“当初抢你的人,难道就是后来拉你走上绝路的那帮人?你怎么又与他们成为兄弟伙的呢?”

  我一边问一边给他点燃香烟。在缭绕的烟雾中,他给我讲述了从“受害者”到“害人者”的过程。

  说实话,这类故事并没引起我太多新鲜的地方,原本善良的人因为某种原因转变为恶人的事例,大千世界比比皆是。但是,故事中那只旅行箱却引起了我的注意,箱子的主人不知道箱子里面装了些什么东西。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导致了江龙利由“受害者”变为“害人者”的呀。

  那么,他那只箱子又是如何得来的呢?

  当我问起旅行箱的来历时,江龙利脸上顿时现出一种怪异的神态,匆匆地回避道:“对不起,我想睡觉了。”

  我虽然不相信一个生命仅剩十多个小时的死囚此刻还有心情睡什么觉,但是他的态度却越发坚定了我心中的疑惑。望着他故作低沉的眼皮,我只好采取曲线方式,一边翻看着判决书一边对他说道:“那好吧,你先休息一下。你出生在1975年7月15日,现在是1997年7月下旬,是你二十二岁的生日。虽然早已过了生日天了,但还没超出一个月。”我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背,“你明天上午就上路了,今生今世,让我给你做最后一次生日吧。”

  我站起身,离开死牢,找到管教干部,由我本人出钱为死囚江龙利单独做了几个好菜。

  做生日的举动在四个多小时后产生了效果。

  那时候已经过了午夜。

  于是,在1997年7月下旬一个雾气浓重的凌晨,我听到了一则讨债人的故事。从那只神秘的旅行箱开始,这个故事如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一样溯回那座山清水秀的江桥村。我惊骇这个故事的传奇性,也惊骇这个故事的种种不可思议性。在江龙利诉说的过程中,我无数次地摇头,似乎想说明他的诉说不是真的。问题在于,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江龙利的生命仅剩几个小时了,他有什么理由要说假话呢?此其一;其二,这个故事中涉及到的许多社会真相,远远不是江龙利这样低档次的死囚编造得出来的。我问道:“桂姨、杨秘书他们……后来与你有过联系吗?”

  江龙利摇摇头,慢慢说道:“我一直担惊受怕,哪里还敢与他们联系?”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唉,有时候想起来,太可怕了。”他重新燃起一支烟,浓浓的烟雾将他惨白的脸孔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接着幽幽地说道,“我抢了这么多人,犯了死罪,确实该杀……唉,死就死吧。枪毙了,就当睡着了;睡着了,我就什么也不用害怕了。”

  我默默地退出死牢。

  我本来还有若干的问题想问他,却终于忍住,将满心的疑问融入死牢外面黎明的黑暗中。

  当日上午,死囚江龙利被执行了枪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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