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时尚阅读 > 我为死囚写遗书 >
安得广厦:层层“转”运(四)


  4 望乡台“转”运

   如果不是一个偶然的发现,田林还会沉浸在成功人士的光环里,继续着他六十多位包工头的“顾问”生涯。

  1994年8月下旬的某个周末,田林在几位兄弟伙的陪同下,包租一辆小车前往江津四面山风景区游玩。四面山风景区地处江津市与贵州省的温水县交界处。在四面山望乡台瀑布前,田林偶然发现一位年近六旬的老人非常眼熟。他不是给申老板的父亲当过警卫员的那位北京客人吗?这个意外的发现使田林惊出了一身的冷汗。在一个拐角处,隐身在岩石后面的田林突然间出现在那位老头面前,没等对方反应过来,一把牛角尖刀便抵到他肚子上。田林聪明地问道:“知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知道,知道,”那位老头毫不犹豫地说道,“你是田家娃儿,你叫田林。”

  田林终于明白了:自己的“顾问”生涯,不过是一场阴谋的游戏而已。

  想到申老板经自己的手收受的近三百万元“信息费”,他顿时有一种要昏迷过去的感觉。

  看到满头冷汗的田林,那位老头反过来安慰他:“田兄弟,胆大漂洋过海,现今这个社会,做正经生意还不够交各种各样的苛捐杂税,只有想歪点子整歪人,才有油水。你仔细想想,那些送钱给你的包工头,哪个不是黑心黑肠地搞黑钱?”

  田林还没想到包工头们搞黑钱的地步去,他预感到自己已经大祸临头了:六十多位包工头并非每一位都愿意吃这样的哑巴亏,买一条像他这样的人命根本不用花三至六万元钱的。

  田林真正害怕的是哪一天突然从人间蒸发掉。

  他双眼直勾勾地望着老头,问道:“那些到后来发现被骗的包工头们肯定饶不了我的,就算他们饶了我,申大哥也不会放过我。你们是不是还有一套杀人灭口的计划?”

  那位老头望了望轰轰作响的望乡台瀑布,想了想,没回答田林的问话。许久,他才轻轻地说了一句:“田兄弟,反正你还年轻,消失几年再回重庆也好。”

  胆战心惊的田林立刻驱车回重庆,他已经明白了这个阴谋的全部结果:骗与被骗的人,到后来都希望他死掉。离开重庆前,他最后一次从一位包工头手里取了三万元现金,包租一辆出租车逃离了重庆。

  他选择的藏身之地便是贵州的温水县城。

  出租车到达江津城时,恨得牙齿痒痒的田林心有不甘,准备打电话揭发申老板。鬼使神差,他竟然打出了出狱前申老板给他的那个传呼号码。他又一次听到了那位中年女人的声音:“你是谁?你怎么知道这个号码的?”

  田林轻轻地压下了电话。他在那儿默默地站了许久,也犹豫了许久。最后,他付了出租车的钱,独自朝长途汽车站走去。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沉默”的内容是什么,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为什么要放弃揭发的权利。

  很不幸,在汽车即将到达温水时,拥上来几位在血盆(抢劫)里抢饭吃的人,田林一副惊恐不安的神态引起了他们的注意。结果,他们在田林的身上搜出了三万元的钞票。面对这样一笔巨款,那帮在穷乡僻壤抢劫的劫匪惊喜万分。他们把田林当做某位豪商巨贾家中的肥羊(儿子),准备再绑一票。他们把田林绑架到一个秘密的落脚点。

  田林不敢如实相告,只得临时编了一套谎话欺骗他们:他是一位小偷,钱是他偷来的。田林曾经有过坐牢的经历,他说的那些偷盗过程和细节,无不与那帮常年跟监狱打交道的劫匪们的遭遇丝丝入扣。到后来,那帮人不仅认同了他,还接纳了他。于是,刚刚脱掉“顾问”外衣的田林,立马重操旧业,混迹绿林了。

  1995年春节前,田林与那帮劫匪潜回了重庆。

  1995年10月中旬,在一次抢劫过程中,田林被警方抓获;

  1996年11月19日,重庆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了重刑初字(1996)第453刑事判决,认定田林犯抢劫罪,判处死刑;

  1997年7月22日,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下达了川法刑一终字(1997)第382号刑事裁定书,决定对田林执行死刑。

  1997年7月下旬的某个夜晚,我见到了死囚田林。

  田林是以一副古怪并略显滑稽的姿势进入我视线的。

  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墙壁,脖子歪到一边,嘴角含着一支早已熄火的香烟,半睁半闭的眼睛显得毫无生气。我明白他此时此刻的全部心思都浸入某种久远的回忆中。除此之外,我还有某种熟悉的感觉,一时半刻,我难以捉到那种熟悉的东西是在什么地方见到过。我在他对面坐下来,思忖了一下,我打燃火机,准备给他点燃香烟。我的举动将田林突然惊回现实,他虽然诧异地望着我,但还是接受了我点火的好意。就在他吐出第一口香烟时,穿过层层迷茫的烟雾,我猛然想起了若干年前的记忆:包工头,对了,许多包工头抽烟的姿势就是这个样子的。我笑了笑,顺口说道:“你刚才那个抽烟的动作,让我想起建筑工地上的包工头。”

  听到我的话,他先是瞪大双眼望着我,接着取下嘴上的香烟,轻声问道:“你当过包工头?”

  我依旧笑了笑,说:“我没有当过真正的包工头,但是我懂建筑预(结)算。”说到这里,我顺手在面前的纸上写了两个很专业的符号。没有一个真正的包工头是不认识这两个符号的。在我的初衷里,我无非是想证明给他看,我没有说谎。

  他拿起那个本子,将两个符号颠来倒去地看了许久,然后问道:“这两个符号表示什么意思?”

  我给他解释道:前面那个符号表示无钢筋混凝土,简称素混;后面那个符号表示有钢筋混凝土,简称钢混。紧接着,我问了一个在当时纯属多余、事后想来至关重要的问题:“你过去搞过建筑吗?”

  他望了我一眼,轻轻地放下本子,学着我早先的语气,说道:“我没有真正搞过建筑,但是我转包了一座小城镇的工程出去,光信息费就收了近三百万元。”

  我吃惊地望着他,我很难相信面前这位年轻的死囚有转包工程的权利?我立刻一本正经地说:“我是搞过建筑的,也是懂转包的,你是不可能……”我本来想说“你是不可能骗我的”,转念一想,他明天上午就上路了,让他骗一把吧。

  田林明白我后半截话的意思,猛地吸一口香烟,又徐徐地吐了出来。他慢慢地说道:“骗吧,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骗。”

  于是,在这间阴森森的死牢里,我听到了一位包工头转包工程的故事。

  说实话,直到今天,我都无法将这个故事与那张年轻的脸孔联系起来,因为,这则故事中的各项“游戏”远远不是田林能够玩的,更何况要玩得风生水响……

  次日上午,死囚田林被执行了枪决。

  非常遗憾,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未能鼓起勇气问他:当初,他为什么要放弃揭发的权利?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