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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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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部:天上人间 这是边红旗有一天晚上讲的故事,我、一明和沙袖是听众。老边喝多了,睡不着,坚持要我们听下去。他在客厅的椅子上盘腿大坐,给我们准备了足够的中南海香烟和咖啡。他说故事里的周子平和陈子午都是他哥们,如果不是陈子午出了事,我们一定会在某一天看见他,看见他和一个叫闻敬的女孩,当然还有好兄弟周子平。老边说,他常常觉得自己就是周子平和陈子午,尤其在想到他们的故事时。他甚至在一天夜里就梦见自己是周子平。他说,我用周子平的声音给你们讲这个故事。我们都没见过的周子平声音很好,饱满瓷实,如果能去掉老边的苏北小镇口音,可以做播音员。老边的讲述惟妙惟肖,仿佛周子平的灵魂附体,那是因为他对一个同命相连的兄弟知之太深-- 一 子午是我表弟,下了火车在出站口等我,脚边一个拉杆皮箱。半个小时之后,我还没到,他把箱子拖到电子屏幕下看整点新闻。新闻结束了是漫长的广告,之后有两个不相干的人在做访谈,说北京的房价像失控的热气球,想停都停不下来。我表弟就笑了,狗日的让你们住去,住死你。然后又是新闻。世界上有很多他不知道的事,很好,都跟他无关。只有我跟他有关。除了电视上看见过的国家领导和明星,在北京我是他唯一认识的人。说好了我四点十分在出站口接他。整点新闻播了三次,子午站累了,摸烟的时候发现盒子里空了,然后感到身上冷,像披了一层凉水。火车站的大钟沉郁地响起来,七点,天黑下来,新闻联播开始了。子午向四周仔细看,灯火,车辆和人,我的影子都没有。他有点慌,摸出一张纸条去找公用电话,第二次打我手机。还是关机。他彻底慌了,对经过身边的一个环卫工人说: "你认识我表哥吗?他叫周子平。" 那老师傅茫然地摇摇头,听不懂我表弟的话,他一急把家乡话说出来了。子午只好努力卷起舌头,用普通话重说一次。老师傅还是摇头。子午把经过身边的陌生的脸都认真看了一遍,拖着箱子一路小跑又回到出站口。新一拨下车的旅客浩浩荡荡地涌出来,还是没有我。子午都要哭了。 这是两年前的事。我表弟第一次来北京,投奔我。那天晚上他在出站口和电子屏幕之间来回走,一直走到屏幕上什么节目都没有,车站广场上除了数得过来的几个人,只有十几只塑料方便袋在风里走。他从箱子里拿出一件厚夹克穿上,坐在箱子上睡着了。我还没到。子午醒来时天快亮了,屏幕上重新开始播报新闻,女主持人用像玻璃一样客观的声音说,世界的某地正在打仗,几十万人无家可归。子午身上落满露水,头发垂到额头,他觉得自己是那几十万人中的一个,还没见到亲人就已经与亲人失散了。我是他表哥,他是我姑妈的儿子。 子午没等到我。那天我进去了。被警察撞上时,口袋里有一个半成品的硕士毕业证,落款是北京师范大学。我还没来得及找人做好毕业证的封皮。一个脑袋半秃的中年男人预定的,他想用北师大的牌子做梯子,爬到副处长的位子上。要价一千。他想压到八百我没同意。一千块钱换一个副处,一本万利都不止,副处可以贪多少公款啊。他就答应了。我很高兴,这个证赚上八百都不止。我靠给别人办假证为生。那天我的问题出在贪上。从事这行当以来,我时时告诫自己的,就是不能贪,适可而止。那天中午我其实是要找人做封皮的,偏偏就头脑一热,又在人民大学和当代商城之间的天桥上站住了,想再揽一笔生意,多赚点晚上给子午接风。我们哥俩有几年没一块儿喝酒了。 就给撞上了。一根烟都没抽完。桥上风大,我侧过身想躲躲,两个大盖帽就从南边的引桥上来了。都没法躲,也不能反抗,天桥好几米高,不敢跳。有些警察你得佩服,他们就有判断你不是良民的直觉,摁住了就从我裤兜里搜出半成品的假证。我喊冤抱屈都不管用,先带到局子里再说。他们动手了。我把牙咬得咯嘣咯嘣响,梗着脖子坚决不承认是办假证的,我只是想找人办个假证,那半成品是个样品,我想跟人家说,就做成这样的。不能实话实说,性质不同。他们好像不信,但我死不松口,而且一个半成品说到底也不算个大事,就把我扔到里面去了。那时候子午正在电子屏幕底下看世界各地的地震、海啸、战争、军事政变和一夜挣到数不清的钱。 到了里面就音讯不通。我想这下子午苦了,他一个人孤苦伶仃的都不知道往哪儿去。我每天都惦记着他。十五天后我出来,满脸胡子往火车站跑。从中午等到晚上九点,没看见一个长得像子午的人。我表弟一表人材,脸皮白净,宽肩窄臀,能长成他那样的不多。为了不埋没这个好皮相,他在县城玻璃厂上班的时候还做过两天明星梦,要去当演员,县剧团没要他,声音不行,一张嘴就像吐出一张张砂纸。这才死心。我在出口处抽了两包烟,然后疲惫地回到住处。 第二天买了个二手手机,之前那个被警察弄丢了。生意得重新开始。我一路往火车站走,一边走一边把新号码往犄角旮旯里写,希望能被更多想办假证的顾客看到。我在火车站又待了大半天,人来人往的眼睛都看疼了,还是没等到子午。就给姑妈打电话,姑妈说,不是在北京么,就打过一次电话回来,问你的手机号。也就是说子午还没回去。我继续等。 火车站是我唯一可能等到他的地方。北京像个海,要漫无目的地找子午等于是在捞针。接下来的一周,我一直在火车站附近晃悠。直到周六下午,四点左右,一个头发乱糟糟的小伙子弓腰驼背地出现在出站口,空洞地向四处看,那样子好像已经在这里等了很多年。衣服斜吊在身上,扣子掉了一半,红底子的小背包被泥土染成灰黑色。我试探地喊一声子午,他突然抬起头,像狗一样警觉灵敏地找,看到我时,空荡荡的眼神里立马有了内容。子午踉踉跄跄地跑过来,抓住我的胳膊,眼泪哗哗地下来了,嘴唇一直抖,半天才出声: "哥!" 他一边哭一边说,总算找到哥了。弄得我心里挺难受。比我印象里的表弟瘦多了,双眼皮都成了三眼皮。他说他知道我一定会来找他,所以一有空就会在下午四点左右过来,那是他出站的点儿。他来了很多次,有时候经过广场时,也会瞅两眼。 "你住哪儿?"我问他。 "随便哪里,哪儿能卧下一个人就住哪儿。" "箱子呢?" "在旅馆。"子午说,"没钱付房租,被老板赶出来了。箱子扣在那里。"正好我们经过一家小饭店,子午咽着口水说,"哥,我想吃顿红烧肉。" 好,咱们吃。子午肚子里真被刮干了,满满一大碗红烧肉一个人全吃了,两嘴角油水源源不断地挂下来,看得我直犯恶心。吃完了我们去子午住过的旅馆。一对老夫妻开的,楼上和地下室都有房间。子午住的是地下室,最便宜的。房间里摆了四张高低床,子午睡在东北角的上床。老板娘看见子午就叫起来:"钱!钱!老头子,那小子来了!" "什么?"老板在另一个房间里喊,"他还敢来!" 子午要往我身后躲,我按住他的肩膀。哥有钱。老板干瘦着一张脸,抓着一个油腻腻的帐本送到我面前。五百。对子午已经是个大数目了。钱到了事就平了。我们拎着箱子离开。子午说他恨死这些家伙了。我问谁?他说都恨。老板,老板娘,大楼,马路,商店,汽车,连走路的人和路边稀稀落落的树都恨。 我懂,无路可走时你会觉得全世界都是敌人。这样的日子我过的比他多。经过一个地下通道,他指着卧在角落里的一个疯子对我说,前几天那里是他的位置。我抓住了他的肩膀,他是我弟弟。我的表弟子午。子午说,要不是偶尔能找到个卖报纸的差事,早该要饭了。一路上他都跌跌撞撞地跟在我身后。到了西苑我租的住处,他一屁股坐到我床上,长吁一声:"妈的,吓死我了!"他说北京太大了,这些天他走到哪儿都想着回火车站的路,怕把自己弄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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