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21)_巨凯

二十一

　　郑欣欣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见到玻璃隔间外面的人影，一下子情绪亢奋起来，伸手就要拿床边的电话，被护士止住。护士小声地跟她说了什么，郑欣欣的情绪这才慢慢地平静下来，直瞪瞪地望着外间的王罡。

　　王罡将脸紧贴着玻璃，目不转睛地望着郑欣欣，同时举起右手做着各种手势——一会是V形，一会是OK形，一会又紧握拳头。郑欣欣面无表情，只是一个劲地空流泪。她比上次更消瘦了，一双眼睛显得更大更空洞。这双眼睛的光泽越来越少，泪水却越来越多。

　　医生在身后提醒王罡：“王书记，看一眼就行了吧？走吧；让病人好好休息……”王罡却置若罔闻，他将两手摊开，贴在玻璃上，又将头脸重重地压在玻璃上，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只大壁虎。医生提醒了好几次了，王罡一理不理。防护镜上渗了泪水，渐渐已成潭淖了。玻璃那边的郑欣欣，情绪也渐渐激动起来了，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

　　朱仁心想，堂堂的市委书记，也忒婆婆妈妈了！于是他走过去，抱住王罡的肩膀就将他拽出了病房。

　　出了医院，朱仁才有些疑惑：今天怎么了？居然跟“一号人物”比肩搭臂了！

　　朱仁自己并没有想到，他无意之间充当了联络员的角色，居然使自己处于全市焦点的位置。人们见到他格外的客气，有意无意地跟他说几句话，而在以前，有些人是无暇搭理他的。他现在已不在办公厅的要害位置，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虚职，但最近的电话却潮涌而至，甚至比他主持办公厅工作的时候还要多得多。电话有的是询问郑欣欣病情的，有的是牵强附会谈工作的，但更多的是没话找话、东拉西扯的；朱仁能嗅得出，所有的电话的底音几乎都在忖度“一号人物”的动态。

　　变化最明显的莫过于，朱仁的办公室曾经一度门前冷落，而现在，前来串门的人川流不息。串门的不光有处长们，还有办公厅的几位主任大员，甚至几个秘书长也时不时过来闲扯几句。秘书长柴森来过好几趟了，于闲谈之外，似有一种欲言又止的情状。人传柴森就要出任副市长了，接替郑欣欣的位置；故而他最近既活跃，又谨慎。终于有一次，柴森对朱仁说：“小朱啊，上次对不起，实在是撞在……唉，不说它了。不过事情有了转机，在我的力荐下，组织部已经同意了，重新起用你，担任法制办公室常务副主任。批文不日就下了。”朱仁笑笑说：“谢谢领导的关心。”心里却想，法制办原本就一个主任，我去了才一个副主任，何来常务？分明是卖人情；又想，随你们怎么折腾，我是看穿了，虚职也好，实职也罢，只要有一个地方领工资就行了。

　　医院那边传来消息，郑欣欣的体温又上去了，症状出现了反弹。当晚，朱仁来到王罡家，把这一信息告诉他。王罡听说后，脸色刷地就变了，说：“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当下就要去医院。朱仁说：“明天去不行吗？”王罡说：“你不知道这种病，凶着哪；说见不着面，就见不着面了。”朱仁料想拦他不住，便同着他赶往医院。

　　跟上次一样，两人还算顺利就到了病房。玻璃里面的郑欣欣已瘦得脱了形，脸色虚红虚红的，正在剧烈地咳嗽，白色的粘液从口角流出，气是一口接不上一口。正在抢救的医生，见她呼吸十分困难，将呼吸机对准她的口鼻套了上去。郑欣欣的呼吸这才略有舒缓，但胸脯仍然剧烈地起伏着。她的表情看上去异常痛苦，两手直直地伸着，想抓住什么东西。有一个医生见状，伸出两只手分别握住她的两只手。郑欣欣却挣脱了，两只手朝玻璃外的王罡直直地伸过来……

　　玻璃外的王罡，早已是涕泗滂沱，泪水渗湿了口罩，从下沿处滴落下来。当看到郑欣欣向他直直地伸出双手时，这个人的精神顷刻坍塌了，完全失去了控制。只听他大吼一声：“欣欣——”便不顾一切地冲到门边，要拧开门冲进去。

　　旁边的人可能没有想到，一个堂堂市委书记，一个看上去那么有风度的人，突然之间就像换了一个人，所以都愣在了那儿，不知所措。只有朱仁，通过最近与王罡的接触，看出他这人其实是个很感性、很情绪化的，于是上前一把抱住王罡。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上前拽住他，有的抱腿，有的抓膀子。王罡身大力强，包括陪同的医生，还有两名女警，一共有五、六个人，都揪不住他；硬硬的被他将门拧开，大半个身子探了进去。里面的医生、护士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都使劲地挥手，示意绝不能进来！

　　朱仁索性绕到王罡前头，两手揪住他的衣领，拼足全身的力气从正面死顶住他，嘴里说：“王书记，你冷静一点！你这样冲进去，不但于她无补，还且还害了自己……”

　　王罡哪里听得进去，依然像疯牛一样拼命朝里撞。眼看顶不住他，朱仁急中生智，脚下使了个绊；王罡轰然倒在了地上。众人抓住他的五肢，把他拖到了外间。朱仁捧着他的面颊，使劲地摇晃，大声说：“王书记，你醒醒吧——醒醒吧——”

　　这一声叫唤果然奏效，王罡稍许清醒了过来。他不再蛮动了，手撑着倚墙坐了起来，捂着脸，失声恸哭……他哭得毫无节制，很不体面，完全像一个孩子。

　　病房内，外间，还有里间，一片唏嘘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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