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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五

  最早发现肖学方尸体的是霍光德。

  那天晚上,他和几个头目商量过如何处置肖学方的事儿。按霍光德的意思,对肖学方这种道德败坏、偷鸡摸狗的家伙,就得发扬宜将乘勇追穷寇的精神,彻底打翻搞臭,叫他永世不得翻身。而其他人则以为当前最要紧的是揪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如果把精力都耗在肖学方身上,无疑要犯路线错误,偏离了斗争大方向。经过激烈辩论,霍光德让步了,同时又提出一个既简单又绝妙的主意,给肖学方做个口供,把学校当权的那位整进去。反正眼下肖学方已经彻底臭了,即使他不承认这份口供,别人也不会相信他的话。谁叫那孙子是他的同学呢?活该。意见统一以后,他便带人到仓库来找肖学方。

  霍光德他们一打开仓库门,马上闻到一股强烈的镪水味儿,接着便看见肖学方倒在墙角,隐约还听见"咝咝"的声音。

  霍光德傻了,另几人也都愣怔着,不知所措。

  肖学方被抬到医院以后,有个大夫过来看了一眼,吩咐护士直接推到太平间去,却被"红缨枪"的人拦住了,"这人是现行反革命,我们得带走。"

  大夫稍一犹豫,没吭声,从洗手池边拽了条擦手的毛巾,盖到肖学方痛苦狰狞的脸上。

  肖学方被运回浴室,横陈在屋子中央。

  "红缨枪"的人都等着霍光德拿主意,可他却一直傻愣着。

  "老霍,你倒吭声呀?咱怎么办?"

  霍光德咽了几口吐沫,还没吭声。

  那些人等不及他,便径自商量了一番,起草了一份"忏悔书",拽过肖学方的一只手,按上了手印。"忏悔书"的内容大致是说肖学方所作所为都是受了那位当领导的同学影响,做出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丑事来,无颜于世等等。

  "红缨枪"的人把尸体摆在附中的一间平房教室里,马上准备了横幅标语和几篇声讨檄文贴在教室门口,打算第二天就召开现场批斗会。其中有几句是这么写的:……。肖学方自绝于党和人民,足见其反动气焰嚣张之极。可他低估了广大红卫兵和革命群众的觉悟,低估了春潮澎湃的革命形势。他的这种丑恶表演,只能让他和他的黑后台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钉得更久,永无宁日,遗臭万年!……

  这些人忙活的时候,霍光德始终呆坐着,没喝水,也忘了抽烟,有人招呼他也不理。

  "是叫死人吓着啦?"

  "不至于吧?他不还当过兵吗?"

  "甭管他了,到明儿准好。"

  "红缨枪"的战友们小声议论着,撇下霍光德忙去了。

  这一天,肖红军过得很累。林仪被抬回家后就再没起过床,只是一阵阵恶心,发抖,出冷汗。以往肖红军只见过红兵得病时父母惊慌失措手忙脚乱的样子,此时更不知道大人得了病自己该如何去照顾。她盯着红兵吃完开水泡馒头,便把她轰到床上睡下。红兵看出母亲衰弱的样子,自知眼下绝不是任性调皮的时候,便乖乖地爬上床,悄悄看着红军在屋里忙这忙那。

  炉子早就灭了,屋里很冷,可肖红军不会生火。她从暖瓶里倒了些热水,把毛巾浸湿了替林仪擦洗。林仪说不出话,只是轻轻呻吟。肖红军从那声音中听出林仪是在示意自己这样很舒服,便一遍一遍地擦。马上,壶里的开水用完了。肖红军只好拎起暖瓶走出门。

  以前学院里有两个锅炉供应开水,一个在教学区,一个在家属宿舍这边。运动开始以后,家属区的锅炉就停了,因为锅炉工参加了"红缨枪",不愿再为住在家属区的那些反动学术权威和推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教师们烧水了,转而投奔教学区的锅炉房,一心一意为广大红卫兵小将们服务。这么一来,所有不开伙的教工都得步行五分钟左右到教学区的锅炉房打开水。

  肖红军拎着暖瓶走在校园里,寒风吹得很紧,在路面和树丛中掠过。路边教学楼的外墙和窗户上糊满了大字报,玻璃窗大都被拆掉了,用木板封住,上边留了些窟窿,依稀露出些灯光,看上去就像鬼子的炮楼。

  肖红军心里发紧,加快脚步赶到锅炉房。

  以前锅炉房跟前有盏灯,高高地挂在房檐上,可这会儿却黑着。肖红军顺着滴滴答答的水声,小心翼翼地摸索到龙头前,刚把暖瓶放下,冷不丁身旁冒出个嘶哑的声音,"留神脚底下,这儿有冰,滑着呢。"

  肖红军吓得一激灵,本能地往旁边躲开。她看见黑暗中有个瘦高的身影,正弯腰在另一个龙头上接水。

  "是红军吧?我是张叔叔,听不出来啦?"那黑影道。

  肖红军略一沉吟,想起那个像电线杆子一样的人。那是在红兵从烟囱上摔下来以后的第二天,他到家里来过。肖红军记得自己当时已经在高高架起的床上躺下了,他弯腰低头躲开门框走进来,等再伸直腰时,那张脸几乎就在自己眼前。他有一双极其和善的眼和好听的声音,说话时细脖子上那个略显夸张的喉结一上一下蠕动着,笑的时候它还会跳,像藏了只小老鼠似的。他是学报的编辑,平时总跟印刷厂打交道,和林仪很熟。听说红兵出了意外,便赶紧过来探询。林仪对他十分客气,甚至显得有些慌乱,说起话来都磕磕巴巴的。肖红军对这个人印象很深。尽管他的模样挺慈祥,也很有礼貌,可不知为什么,肖红军就是不喜欢他,甚至有点儿怕他。

  "叔叔。"肖红军怯怯地小声叫着。

  "这么晚了,怎么叫你自己出来打水呀?你妈呢?"

  "她病了。"

  "……。什么病呀?"

  肖红军摇摇头,不知该怎么形容。

  "那……,我跟你回家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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