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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平时在饭桌上她就最讨厌父母迁就红兵的样子,常常眼睁睁地看着仅有的几片肉、半个咸鸭蛋统统进了红兵的嘴,然后再听林仪说一大堆的好话哄自己。每逢这时,她嘴上不说,可心里却对埋头饕餮的红兵咬牙切齿。刚才王亚玲在批斗会上的发言她听了个半懂不懂,虽然她不知道葡萄糖是什么东西,却从王亚玲的话里约略感到父亲偷那东西是为拿回来给红兵吃的。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在父亲被抓走批斗这件事儿上,红兵是有干系的。在她印象里,自打家里有了这个肥墩墩的家伙,她的心情便常常很糟,就像今天这样。

  说起来肖红军不顾林仪出门前的苦苦叮嘱,偷着跑去看批斗会,虽然是冲动之举,却也有她自己的道理。一来挨批斗的人与自己有关,按霍强的说法,包括母亲和红兵,以后再也不能认肖学方为自家人了。换句话说,父亲是个坏人,和地主老财、日本鬼子、国民党兵、赵泉他爸一样。肖红军在惊怒之余,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个以前曾是自己父亲的人,她需要个答案。二来她还想弄明白究竟什么是搞破鞋,为什么霍强提到这几个字的时候吭吭唧唧、结结巴巴的,好像在说自己拉裤子尿床似的。当然,肖红军还能摆出一万个理由来替自己的鲁莽辩护,可她既想不到,也没这个必要,因为她得不到答案。望着台上苦苦挣扎的父亲,听着红卫兵的斥责和王亚玲的揭发,她努力想让自己恨他,可她没办到。她只觉得冷,孤单,甚至有点儿困,脑子里灰蒙蒙的一片。在震耳欲聋的口号声中,她看见父亲像条虫子似的瘫软在地,身边有人耻笑,有人叫骂。她感觉很委屈,一个劲儿想哭,可眼泪像被冻住了,眼里干涩涩的。

  反革命分子肖学方在附中操场被批斗,破鞋王亚玲又当众揭发了他如何搞自己这只破鞋和教唆她偷窃公家财产的丑恶罪行。这对林仪来说,无疑似五雷轰顶,彻底击垮了她。

  当年肖学方每次偷偷摸摸揣着葡萄糖回家的时候,她也曾怀疑过这些东西的来路,虽心下忐忑,但嗷嗷待哺的肖红兵使她不愿也不敢深究。即便眼下真相大白,证实那些的确是赃物,她仍然能体谅丈夫当初爱子心切的鲁莽所为。可这并不意味着她因此就可以容忍肖学方出去搞破鞋。相反,林仪心里有诸多理由,证明肖学方出去搞破鞋是荒唐可笑、不仁不义、令人发指的。

  首先,在林仪看来,肖学方是个脑瓜聪明却行事愚钝、感情细腻却羞于表达的人,再加上他外表其貌不扬,平日为人处世谨小慎微,使林仪无论如何没法把他跟这种事儿联在一起。其次,肖学方并非那种裤裆里急冒了烟的王老五,谁都知道他枕头边就守着当年在学院里因美貌而闻名的林仪,不少青年教师还曾因此对肖学方又羡又妒。说句不好听的,如果是漂亮的林仪哪天心有不甘而红杏出墙的话,大伙儿肯定不至于如此惊讶,甚至会觉得这是迟早的事儿。林仪嫁给肖学方后,虽然并未感到屈就,但也常被人拐弯抹角地恭维:小肖能娶上你这么好看的媳妇,真是他的福气。林仪虽然知道这种恭维背后的意思不无暧昧,但听得多了便也慢慢相信,肖学方娶她的确不冤。而肖学方竟置她于不顾,甘冒如此风险到外边搞破鞋,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似乎意味着她林仪远不如那个破鞋王亚玲。

  其实,如果这事儿早几年被捅出来的话,林仪可能顶多是觉得恼怒和委屈,而眼下,林仪在羞愤之余,更多感到的是担忧和绝望。因为虽说她是肖学方搞破鞋一事的受害者,可同时她和肖红军姐妹俩一夜之间成了反革命分子家属,身为"风雷"造反战斗队员的林仪当然清楚这种身份对自己和女儿们意味着什么。

  林仪病了。

  当时她正呆坐在"风雷"指挥部的长椅上,小乔气得跳起脚骂她,多少年前我就提醒你留神他是不是在搞破鞋,你偏不信,这回信了吧?晚啦!……

  小乔正骂得兴起,却见林仪一头歪倒在椅子上。

  几个红卫兵把林仪架到医务室,有人冲了杯葡萄糖水给她灌进去。林仪这才悠悠醒转,可一听自己喝的是葡萄糖,"哇"的一声全吐出来了。这一吐就不可收拾,直到连胆汁都翻出来,惨绿惨绿的,旁边的人看着直起鸡皮疙瘩。

  林仪被抬回家的时候,肖红军姐妹俩吓坏了,以为见着的是死人。

  小乔不无怜恤地瞥瞥她们,临走时翻出一块钱来塞给肖红军,"到粮店买点儿面条吧,今儿食堂的人都开批斗会去了,没人做饭。"

  肖红军没去粮店,她翻了半天也没找着粮票藏在哪儿,只好把头天吃剩的一个馒头掰开,和红兵就着白开水塞进肚子。

  傍晚时分,林仪轻吟着醒来。肖红军凑过去问她想不想喝水,林仪摇摇头,一个劲儿说恶心。

  几乎与此同时,在浴室旁边的一个小仓库里,反革命分子肖学方也醒了。

  其实肖学方并没睡着,也没昏迷,只是不大清醒,一直半昏半睡地躺在小仓库的角落里。

  仓库很小,只有两三张桌子的面积。门关着,没有窗户,墙上亮着盏灯,灯泡被厚厚的灰尘裹住,只照亮了墙根下的一小片。肖学方看见对面墙角上堆着一截冲洗浴室用的黑胶皮管子,几只水桶,一双高腰雨靴和几个玻璃瓶,看来这儿过去是浴室清洁工的地盘。

  肖学方不知道自己在这儿呆了多久,也不知道外边是白天还是黑天,当然,他也没想知道。自从在操场台子上见到仪表端庄的王亚玲,听着她对自己的指控,肖学方除了灰心和恐惧以外,始终想在身边找到某种参照,以证实眼前发生的一切是否真实。小时候,他听家乡的老人说起过有关癔症的事儿,那会儿他半信半疑。可眼下他极力想证实,的确有这么种病,而且自己现在正犯着。

  昏暗中,他又看见医务室屏风后的那张床,一张结实的、铺着白布单的床。王亚玲倚在床上,红润的脚心在眼前张开,充满期待和鼓舞。白布单上发出一阵蟋蟋簌簌的声音,像有什么东西经过,既紧张又神秘。……。接着,肖学方发现从胶皮管子下边爬出来一只蟑螂。他记得在家里也见到过,但那是在夏天。和家里的比,这只显得更大,更结实,身上泛着坚硬的微光。肖学方最早认识它们是从杂志上,那是篇配了插图的文章,说这些默默无闻的家伙实际上比人类更古老,它们不屑于进化,因为它们不得病,还能在太阳出来之前完成无数次交配,当然这并不一定是和自己妻子完成的。此时,肖学方用敬畏的眼神望着它,他渴望自己拥有像它那样的生活,看似鬼鬼祟祟,却只把神秘留到别人的梦里。

  蟑螂似乎发现了他,略显犹豫地转身走了。肖学方盯着它的背影,猜想它可能去找某个并不认识的相好幽会,而那可能是它的姨妈、姐妹、女儿、甚至是孙女。

  肖学方沉浸在肮脏的遐想里,不由得又看见了王亚玲,她神秘地笑着,在他眼前伸出几只脚来。它们一张一合地蠕动,争先恐后地伸到他脸上。他觉得嘴唇上凉冰冰的,努力想看清它们,可眼前昏花一片。他急了,伸手去逮,却被它们灵巧地躲过。如此反复多次,他气馁了,闭上眼想重新再来,不料眼前忽然冒出肖红军的样子。她站在台下,脸藏在棉猴的帽子里,嘴唇冻得煞白,求救似的望过来。

  肖学方盯着女儿,想哭,鼻子里使了使劲儿,却没有酸的感觉,反倒觉得肋骨下隐隐刺疼。他想不起那是哪儿,只知道那儿是不该疼的。随后,他感到自己在发烧,脖子酸软,耳根发热,身上冷得直抖。他害怕了,拼命想回忆起一些暖和的事儿来。终于,他想起了藏在床底下的那瓶药酒,那温暖的、琥珀色的酒,里面游荡着一群和蟑螂一样古老的家伙。它们幽暗着,却在他丹田里散发出热来,让他不能自持,喉咙干渴,周身麻痒,有种在阳光下伸出懒腰的急切。

  肖学方离开了他坐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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