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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母娘说:“网?网是个什么东西?不是渔网丝网吧?”

  丁凤鸣忍不住一笑,还好没出声,小玉却笑得拍手顿脚,不能自已。

  洗漱完,丁凤鸣到里间看书,小玉和岳母娘在前面看电视。她们喜欢看似乎永远也没有结尾的连续剧,一会儿泪眼婆娑,一会儿哈哈铺天。他不喜欢看,又不愿和她们抢遥控器,只有躲到一边看书。里间是他和小玉的卧室,大约十来平米。结婚时抹的墙皮已经斑驳脱落,顶棚上的石膏板也已发黄。晚上老鼠们在上面蹦来跳去、谈情说爱、嬉戏争斗、欢快异常。小玉不胜其烦,放了一回药,老鼠死了不少,却清理不干净,夏天臭得呕天呕地,房里不敢进人。后来只好听之任之,随老鼠们日复一日折腾。一张大床,一张书桌,靠墙是一排书柜,房间就显得狭小拥挤。

  看了一会儿书,听得外面门一响,知道岳母娘又出去了。岳母娘没得什么爱好,就喜欢和一帮老头儿老婆儿们搓几把,输赢也不大。本来也没看进去几行字,就干脆把书丢了,把脚搭在桌上,斜躺在藤椅里胡思乱想。岳母娘一向不热乎自己,丁凤鸣也习惯了忍让,但今儿她的举动还是让他心里恼怒。只要和刘红红多说了几句话,她就会故意做出种种不满的举动,也不管别人是否接受得了。今儿就在背后干咳,还故意把碗碟弄出很大的声响。刘红红肯定也明白,可她就不计较。

  刘红红也是纺织厂下岗的,下岗后身无长技,文化又不高,做生意又没得本钱,再就业时还挑三拣四,高不成低不就,安排了几次也安排不出去。上河市遍地都是下岗工人,工作不好找,后来没法,只好舍了脸皮到小饭店去做服务员,一天十几个小时,累死累活也挣不了几个钱。丈夫是同厂的机修工,一手好技术,却英雄无用武之地。原想和别人一样去南方打工,临上车了,却又舍不得娇妻。厂里下岗的男人没去南方的,或补胎打气,或修鞋钉掌,也有踩三轮车、开小饭馆、卖盗版书的。男人面子抹不开,在家里窝了半年,实在揭不开锅,连买米的钱也没了,才上街踩三轮车,本地人叫“慢慢游”。踩慢慢游的原来大多是进城的农民,很为城里人所不齿。男人当然也有城里人的优越感,现在陡然一下子沦为车夫,羞愧得如做贼般,生怕遇见熟人朋友奚落一番。原来想象踩慢慢游简单,哪晓得这玩意儿比两个轮子的自行车更难把握,龙头左晃右摆不听指挥,惹得老资格的车夫们哄笑不止。这慢慢游也是归口管理了的,要到市里城管大队领牌照。牌照也不好领,要交二千二百块的上牌费不说,还实行总量控制,全市只发九百个牌照。有关系的角色就倒卖指标,黑市上卖到了六千块钱一个。男人哪里有钱?就踩黑车。踩黑车的人不少,时间一长也就混熟了,城管一抓相互间通风报信,一段时间下来倒也没事。累是累点,但男人一身好力气,踩了半夜车,回来时已是东方见白,还有本事把刘红红弄得鬼哭狼嚎。两个人都有收入,日子就一点一点过了下来。

  一日夜深,男人实在太累了,踩着踩着竟打起了瞌睡,把车径直踩到了河坡底下,连人带车翻滚下去,当时就把腿摔断了,直到天亮才被人救起送到医院。在医院住了一月有余,因欠费太多,伤未痊愈,就被赶了出来。在家里又躺了一个多月,才能下地走路,一条壮实得“日得牯牛死”的汉子,从此变得病秧秧的,瘦得只剩下一个宽大的骨架,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了。

  一家人要吃要喝,男人住院又背了一身债,刘红红心力交瘁,欲哭无泪。债主都是些亲戚朋友,情况也不太好,虽然没明着逼债,时间长了,一些不好听的话也传到了她的耳朵里。男人说,离了算了,我不拖累你。你还年轻漂亮,趁早找个好人,我也放心了。刘红红说,我说离了吗?你鸭子死了嘴巴硬,离了你怎么过日子?男人故作豁达,笑着说,我反正这样了,你还挂念干什么?路死路埋,水死水葬,哪里的黄土不埋人?说得刘红红号啕大哭,鼻涕眼泪弄了男人一身。刘红红说,不离,真饿死不成?一家人死也要死到一起!我就不信,天爷爷就不让我活人!又换了几个职业,都赚不到钱,一狠心,就去坐台。纺织厂的姐妹有很多都操此营生,狠的已经把业务做到了深圳上海。刘红红长得耐看,人又年轻,一打扮还真是美人胚子。干了许多行当,受了许多磨炼,接人待物就游刃有余,很逗人喜欢,这是那些娇滴滴只会发嗲要钱的嫩鸡们不能比的;而她那种成熟的风韵,也很对一些人的胃口,所以生意就很好。她只坐台,决不出台的。但也有人背地里说,她也出台的,只是很挑剔。男人肯定明白,但没得办法,从来也不问,家里的生活是明显好转了,债务也慢慢还清了。

  岳母娘对刘红红很鄙夷,进进出出瞄都不瞄刘家一眼。其实两家做邻居也有些年头了,刘红红和小玉原来还是很好的姐妹。男人没伤之前,有一副热心肠,左邻右舍都得到过他的帮助,岳母娘也央他背过气罐、搬过藕煤的,有点好吃的也不忘端过来共享。就算刘红红坐了台,别人也没碍着你什么,仍是和和气气,比以前似乎还多了一些谦卑。岳母娘平时说话夹枪带棍不说,连小玉和丁凤鸣与他们交往也让她不高兴。但两家人紧隔壁住着,还共用一个走廊做饭,菜香饭香都混在一起,哪能一点接触都没得?所以两家人都过得累。丁凤鸣作为一个上门女婿,过得更累。说实话,某种程度上,丁凤鸣还很敬重刘红红。她虽然坐了台,却比一些人模狗样的家伙干净很多倍。在这个重利轻义的社会里,这样有情有义的女人已经很少见了。

  老鼠们在顶棚上奔跑,伴随着“吱吱”的欢叫。丁凤鸣“嗬嗬”吼了几声,老鼠们仅仅沉寂了几分钟,又肆无忌惮地活动起来。丁凤鸣心里急躁,踩了椅子,找了个衣架伸进顶棚里一阵乱扫。老鼠们乱了阵脚,尖叫着躲避,陈年的灰尘一团团腾起,整个房间都灰雾蒙蒙。

  小玉听见响动,伸头一看,就被呛得连打几个喷嚏,一摸脸上,感觉痒痒的,心里不高兴,嚷道:“你发了神经?搞得到处是灰,晚上怎么睡?”

  丁凤鸣跳下椅子,一边“呸呸”吐口水,一边拍打身上的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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