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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我点点头:“有,觉得很亲切,很熟悉。”

  杨树笑了,他的牙齿很白,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我去了趟云南。”

  “哦?游山玩水?那可是个好地方,就是这季节是不是有点凉了?”

  “和雅丽分手之后那段时间烦躁得很,倒并非因为她。但总觉得整个生活变了样子,不适应。”

  我扑哧一笑:“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习惯就好了。”

  他知道这种话要是接口的话我再说起来就刹不住车了,所以不搭茬继续自己说:“哀牢山你听说过吗?施甸?”

  “中国境内?”

  “废话,云南一个市级城市的镇子。古朴、纯净的地方。”

  “是陶冶情操去了还是开展艳遇去了?”

  “那不是丽江,没游客。我本来也没什么目的的,从昆明下了飞机就搭乘长途车,懒散地走走停停,倒是很惬意。”

  “你倒好,这边乱糟糟的你还有心情去玩呢?”

  “有机会你一定要去看看。村落都在半山腰,一座一座的山连绵着,站在高处看的时候炊烟袅袅,你就觉得自己过上神仙生活了。”

  我看他确实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很认真地一边回忆一边说话,我的好奇心上来了,催着说:“讲讲!”

  “我当时心情特乱,跟雅丽分手了,你肯定也不会原谅我。我一赌气,自己就买了张飞机票去昆明了。到了那儿之后我四处游荡,觉得那地方特别美。然后又买了个相机一路拍照一路走。在城市呆了几天,翠湖边上喂海鸥。说实话,我当时真觉得要是你能来肯定喜欢得不得了……后来我一心想去乡村,就随便找个去哪儿的长途车,目的地我根本不认识,完全是放逐自己。有段时间我就随便找个镇子或者村子,找个人家借宿,且给他们一些钱,住上几天之后再坐上集市的车换到下一个地方。游荡流浪艺术家的味道吧?有对我很热情的,也有不欢迎我借宿的……我回北京之前,人大概在哀牢山那个位置,也是找个长途车就准备下一站。但是在车上我认识了一个人。他问我是哪里人,我告诉他我是北京人。他立刻表情激动万分,从上到下地打量我,透露着对首都的向往,甚至真的问我有没有见过毛主席像……

  我心底被不知名的情绪感动了。我知道有很多偏远地方的人确实是这样的,对北京、对毛主席都有着无与伦比的崇敬和向往。

  他问我做什么工作,我随口就说了个摄影师。他又欣喜若狂地说之前他也认识一个北京的摄影师,也是来当地采风,就住在他家。然后他盛情邀请我去他家做客。我倒有点不知所措,但看到他的一脸期盼,我心里真有种优越感……”

  我嘲笑地说:“北京没人待见你跑那儿找优越感去了。”

  “靠,你听我说完了不行啊?”

  “说,说,继续说你的优越感。”

  “他家是石头房子,你想象不到的那种,全部都是石头垒起来的,很有特色。家里只有他的老婆和十岁的女儿。他帮我腾出一间房子。我当时很鸡贼(耍小心眼)地把贵重物品都锁在箱子里,身上也就几十块钱的现金……”

  我张张嘴,想骂丫真鸡贼,他赶紧打断我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人生地不熟的,你说我不得小心着点儿啊?不过后来发现我真有点小人之心。他们一家子都是特简单特单纯的人,居然无比相信我是一名摄影师!每天都不会很早叫醒我,中午和晚上肯定准时吃上饭菜。我那时候就觉得有点愧疚。每天我早上起来就会出去走走,拍些照片回来,下午的时间很多时候都是在晒太阳、发呆、想你、想八戒,想我们一去不复返的大学生活……”

  我听他淡淡地叙述着,反复在心里咀嚼着“人生若只如初见”这句词,偶尔能瞥到窗外夜色下相拥而过的情侣和形单影只的路人,耳边只有他那句“一去不复返”……

  “他的小女儿挺可爱的,反复给我讲两年前那个真正的北京的摄影师来她家的经过。那个人走的时候还给小女孩留下一套影集,小女孩珍爱得不得了,每次给我讲完故事放回抽屉之前都要用小手认真地擦擦封面……”

  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你把人家画册偷了?”

  “……还能不能聊了?我很喜欢那家人,但是那个时候我喜欢的只不过处于他们对我的热情款待,我并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从那儿走还会刻意地回去看望他们。我觉得我只要留下钱,就买到了他们这几天来的照顾……”

  我无语了,不想用什么难题的话挤兑杨树。我选择沉默,我想忍耐地听完他到底想说什么。

  “瑶瑶,我知道你现在特别看不起我。我其实也看不起自己,我衡量事物的标准就是金钱,我认为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是交易……”

  “包括我和你?”

  “不,除了我和你。所以这也是我一直留恋你的原因。你曾经说我变了,我特别不屑一顾。变了怎么了,变了是为了适应环境,是为了更好地生产。你说我们这代人现在生活压力有多大,竞争又多激烈,你不站稳了怎么往前走?”

  “那你也不至于牺牲色相吧?”

  他叹口气,摇摇头说:“我还是先给你讲完吧。在他家我一直过得很田园。虽然交通不发达,没有网络,但是返璞归真的境界确实有感触的。我正琢磨哪天动身继续走下去的时候,我的了急性肠炎。不知道是吃了什么,那天晚上肚子绞痛得厉害,动也动不了,也说不出话。是他家小女孩发现了我,然后他们一家连夜送我去了几十公里外的县城医院。就那天,我躺在病床上输液的时候,他们一家人都守在我身边,腹痛过去之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小女孩的眼睛,无法直视的清澈。”

  是啊,人生最无法直视的,前者是婴儿的眼,后者是老人的脸。

  “我们从医院回去后,我拿出钱来给他们,但是他们坚持不接受。我真的有点傻眼了,给钱还不要?我说我要走了,在这里叨扰这么久,至少应该支付些食宿费用。男主人笑呵呵地对我说他们不需要钱,我能住在他家他就已经很开心了。他的女儿也很喜欢我,他欢迎我以后还去住……我看着我手里的钱,第一次觉得这东西原来真有没用的时候……”

  我笑了笑:“我喜欢这样的人,听你讲我心里都感动,何况你亲身经历了。然后呢?你就走了?”

  “嗯,我知道我还会去的。不过我走之前给小女孩留了个电话。如果她来北京玩,我会招待她;如果她来上学,我也想进来帮帮忙。”

  “行,不错。去了趟云南,给你的灵魂都洗干净了,回头我也要去漂白!”

  杨树呼了口气,从上衣的内怀兜里摸索,然后掏出一张银行卡,我直觉地说:“我可没钱帮你还款!”

  他苦笑说:“这是借记卡,里面有钱。”

  我没接过来,也没说话,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感觉。杨树把卡放在桌子上,推到我面前,认真地说:“这里面有十七万,是色色的。”

  十七万?我把眼睛瞪得很大,然后又眯起来,看着他缓缓地说:我怎么就没想到是你呢?”

  杨树没躲避我的直视:“是我,我当初把钱骗走了,现在我把它拿回来了,对不起。”

  我脑袋有点发懵,是啊,杨树原本是最有可能骗钱的人之一。而且他那辆君威,雅丽也证明了不是自己送他的。

  “瑶瑶,钱是我骗的,我当时挺恨色色的,我觉得导致咱们之间完蛋的罪魁祸首就是她。不过,我也要说实话,这钱我拿在手里没什么喜悦的感觉。当你想报复一个人的时候真正在乎的是那个过程,而这个结果往往挺失落,反正我没快感。买了辆二手车,转手我又卖了,挺没劲的。我做人真的失败,伤害了身边的很多人,我这次回来就是来道歉,至于原谅不原谅都行。”

  “我倒真佩服你这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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