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时尚阅读 > 瑞典火柴 | 上页 下页
六五


  不知怎么搞的,岳子行觉得自己的脾气好得出奇。也许正如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到了下决心离婚的时候,才想对冯筝好一些。最起码,他希望冯筝能好好活着。哪怕是一件不吉利的事情,他都不愿让她碰上。

  冯筝说,这么多年,你对我的穿着很少上心,你今天这么一说,我真的好高兴,只是衣服已经买了,不穿怪可惜的。再说天凉了,也穿不了几次了。

  岳子行容忍了冯筝的固执。他想,用不着逼得太紧,找个机会偷偷将这套衣服扔掉就行了,或者浇上油汁,穿不成的话,她自己都会剪了当抹布。

  冯筝洗了手,系上围裙,准备做午饭。岳子行说,冯筝,中午咱们出去吃吧。她闻听说,行呀,咱家很久都没有出去吃饭了,今天过节,就出去吃一顿,顺便再逛逛街。说完,麻利地给特特换完衣服,自己也好好收拾了一下。

  一家三口打车去了上海酒家。那里有最正宗的扬州美食三头宴。冯筝总想吃家乡菜,却从来都舍不得花钱到饭店吃。今天吃扬州菜,她一定会很开心。

  他们要了一个包间,点了包含三道扬州传统名菜的三头宴,还有冯筝最喜欢吃的蟹黄蒸饺和鸡丝卷子。冯筝吃得开心极了,说在扬州长那么大,也没吃过这么好的扬州菜。特特虽也吃得有滋有味,但说不如姥姥姥爷家的扬州菜好吃。岳子行和冯筝都笑了,说你小孩家的,知道啥叫好吃啥叫不好吃。特特两岁多的时候,他们带他回过一次扬州。他只记得姥姥姥爷家的饭好吃,别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席间岳子行到走廊抽烟。他破天荒地没在饭店包房抽烟,怕污染空气,让娘儿俩闻烟味儿受罪。他默默抽完一支烟,然后去了趟洗手间。洗脸的时候,他吃惊地盯着镜子,因为他看见自己哭了。

  不是尾声的尾声

  故事讲到这里,除了一个结局,已经没什么好讲的了。这个故事的结局看起来很灰暗很无奈,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一个字都不想提。可现在就是万不得已的时候,我必须原原本本地讲到最后,方能对得起听故事的人。

  此刻,大家肯定已经把我淡忘,而牢牢记住了岳子行。其实,我就是岳子行,岳子行就是我。我只不过是用第三人称讲述了我自己的故事。事实证明,不用第一人称是个失误,因为第三方叙述使故事失真,也使我被过分美化。刘大昆和朱旗都知道,故事里的岳子行比我正直和善良得多。现在我很想取代那个万能的第三方,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讲完。

  大家都已经猜到,这个故事会在二〇〇二年的国庆节结束。

  十月一日那天,我们一家三口出去吃了顿扬州大餐。吃饭的时候,我的离婚企图发生了一点动摇。那一刻我忽然奇怪地想,如果我现在死了,最难过的人无疑是我的爹娘和妻儿,而不会是别的人。

  那天下午我跑了三家报社,想为倪约登个寻人启事,可他们都放假,一家都没办成。我甚至给焦三喜打了两遍手机,可这个傻逼总是不在服务区。晚上,我在大连天健网和天空网的BBS上发了求援帖,呼吁大连网友帮着寻找那个灰裙白衫的女孩。

  这阵子我被一堆烂事搞得萎靡不振,粉刺便秘口腔溃疡全来了,可我还是在接下来的两天里,强打精神领着妻儿上奥丽安娜号游轮玩了一趟,又乘轻轨到金石滩疯了一圈。望着冯筝和特特的笑脸,我深感欣慰。但我很清楚,我只是欣慰,却一点儿都不开心,因为我天天都在思念谭璐。往年的国庆节,我都会抽时间和谭璐在一起,白天游山玩水,晚上尽情莋爱。可是现在她走了,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两天我想破了脑袋,最后终于暂时打消了离婚念头,想和冯筝再凑合着过几年,等孩子大一点儿时再说。可是,事情很快又有了变化。我的生活像一条逐渐平静下来的小溪,在下降的斜坡上突然加速,然后从悬崖边跌落下去。

  十月四日下午,刘大昆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他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问我想先听哪个。我说当然先听好的。他说他一不小心和苏舞柳练上了,前两天结伴去了趟安波温泉。我先恭喜他,再追问那个坏消息。他绕了一大圈才半遮半掩地告诉我谭璐离婚了。

  我很想为谭璐哭两声,可那个叫“哭”的东西堆在胸口,卡在咽喉,根本释放不出来。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死了。我悄悄离开家,像一架被掏空了内脏的躯壳在街上游荡,妄图找回自己的亡魂。

  我以为我和谭璐一分手,她就可以和何铁犁相安无事甚至幸福美满地白头偕老,并不下一千次地这样祝福她。可是我错了,谭璐没有得到她之所想,却把已经得到的东西毁掉。我给了她一刀,她又给自己补了一刀。连续两刀,一定很痛,她是怎么挺过去的啊。我曾向她发誓我要离婚,然后和她长相厮守。可我背叛了我的诺言,也背叛了她的爱情。她的家破了,而我的家依然完好。我是个可怜的骗子,骗走了她的爱情和青春,留给她满心伤痕。

  谭璐离婚的消息像一颗砸到湖面上的陨石,在我心中掀起狂澜,使我刚刚安静下来的心灵又开始动荡不安。我觉得自己必须离婚,才能对谭璐有个交代,对自己有个交代,即便不能和她再续前缘也要离,即便冯筝不签字也要离。假如我做不到的话,我会被良心打到地狱的第十八层,万劫不复。然而在冷酷而强大的现实面前,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不能违背对冯筝的承诺,去兑现另一个承诺。

  我再次陷入巨大的矛盾旋涡无法脱身。

  我坐在车水马龙的街旁,拼命给谭璐打电话,打她手机打她办公室打她娘家,但都无人接听。我一口气给她手机发了十余条短信,可每一条都如石沉大海。万般无奈,我壮着胆子往她家打电话。我很少打她家的电话,只在有急事但找不到她时才打。每次我都很小心,不用手机,也不用办公室和家里的电话,只用公用电话。电话一通,如果不是谭璐接的,我就装作打错了惶然挂断。而这次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就是暴露身份也无所畏惧。可是她家的电话依然无人接听,当一个男人的电子录音让我留言时,我像是被火烫了一下,赶紧挂掉

  我心里憋得难受,好想干掉一个人,随便谁都行,哪怕是我自己。

  我在街旁一直坐到天黑。寒意和饥饿袭来的时候,我接到了斯文森的电话。他刚从瑞典回到大连,要我立刻到希尔顿酒店见他。

  我诚惶诚恐地赶到酒店房间见斯文森。他一脸劳顿,但很兴奋地说,路尔公司CEO一周后将随瑞典工商大臣访华,根据日程安排,CEO大人和瑞典驻华大使及商务参赞将短暂访问大连,为大连路尔公司取得营业资格斡旋。由于时间紧迫,他在瑞典只待了两天就飞了回来,目的是想早些和有关方面接洽,做好各项准备工作。

  斯文森向我布置完任务,然后给了我一只小礼品盒,打开一看是一盒瑞典火柴。那盒火柴的包装和印刷都很精美,正面的图案鲜艳夺目,一方碧空,一轮红日,一个孩子正快乐地向着太阳奔跑。图案下端是SOLSTICKAN字样。这种火柴看来历史非常久远,不知是不是彼得罗芙娜用过的那个牌子。打开火柴盒,一排修长的火柴杆映入眼帘,暗红色的火柴丰满如女人的乳房,散发着火药的清香。望着这盒瑞典火柴,我仿佛看见童年的自己坐在自家的院子里,一边暖暖地晒着太阳,一边翻看一本叫《瑞典火柴》的小人书。我没想到,二十多年后我真的拿着一盒瑞典火柴,只是儿时的疑惑依然没有答案。

  斯文森问我情绪为什么低落,我坦陈自己婚姻不幸,想离婚却下不了决心。斯文森笑道,瑞典人将离婚看得很淡,不像你们中国人搞得那么沉重。我说婚姻几乎是中国人生活的全部,不论从情感上还是从经济上,建一个家不容易,拆一个家也不容易,拆完再建一个家更不容易,所以除非走投无路,谁都不会迈出这艰难的一步。斯文森显然没听懂我的话,但他没再追问,我正好也不想多说。

  斯文森邀请我共进晚餐,我说我吃过了,接着向他告辞。一出酒店大门,我觉得胃都快饿没了,在小铺买了五根双汇火腿肠,没怎么嚼就吞了下去。

  八点多了,黑夜开始散发出放荡不羁的光芒。我不想回家,也不知该去哪里。我在发情的城市中穿行,专往灯火灿烂的地方走,从一个灯火灿烂走向另一个灯火灿烂,脚越走越疼,心越走越冷。期间我接到了施海玲的电话。她说她爱上王处长了,王哥也挺喜欢她,叫我千万别向他透露她的过去。我心里冷笑,嘴上却让她放心,还虚情假意地恭喜了她几句。

  我在五一路的超级嗨吧门口停下来。我已经走不动了,也正想到这样的地方麻痹一下。黑夜凶猛,心情凶猛,我只有靠凶猛的酒精和凶猛的音乐,才能抵挡片刻。我以前和朱旗来过这里,知道里面很适合麻痹和躲藏。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