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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朴正贤拍着胸脯说自己绝非胡泡,如果岳子行真感兴趣,他可以提供一份该船的相关材料,并在适当时候安排路尔公司的人去天津看船。

  岳子行说他有七成把握促成这笔生意,希望将来在签订租船合同时,朴正贤能够按租船年限一次性付清全部佣金。最后补充说,如果对方做不到这一点,他不会采取任何行动。

  朴正贤说他需要向上面请示,然后才能答复是否能满足岳子行的要求。两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问题,然后回到包房喝酒唱歌。

  朱旗和朴正贤轮番吼歌,还时不时地请两位姑娘跳上一曲。岳子行不善歌舞,又见任紫月被朴正贤缠着,甚觉心烦和无趣,就提前告退。朱旗看岳子行坚持要走,就招呼买单,一起撤离。

  众人出了酒店,在停车场上说了会儿话,然后一一道别。岳子行不想让朱旗和朴正贤开车送,非要自己打车走。他上了辆等在酒店门口的出租车,驶离时看见欣然上了朱旗的车,任紫月上了朴正贤的车,接着听到四扇车门沉闷的关门声。

  出租车开出去几十米,司机问岳子行去哪里。岳子行说还没想好。司机哼笑了两声,不再言语。岳子行问你笑什么。司机说没笑什么,顿了顿又说,怎么,不能笑吗?岳子行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无名火,说你马上给我停车,我下去。司机说你这人怎么了,我笑一笑你就下呀。岳子行说你别瞎机巴嗦了,快停车!司机嘟囔着在路边停了车。岳子行没付车钱,下车而去。

  已经夜里十点多了,街上景物肃杀,路灯透着寒意。岳子行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像一只空虚无助的兔子。走累的时候,睡意也跟着袭来。岳子行很想回家睡觉,可一想起几个小时前和冯筝的那一幕,心里就滋生出莫名的恐惧,非常害怕回到那个叫家的地方去。他站在街旁想了想,上了辆出租车奔往桂林路。很久没去那个和谭璐的小家了,也许它四处都已落满了灰尘。他今晚非常想去那里过夜,而且简直有些迫不及待。

  一进小屋,熟悉而甜美的气息扑鼻而来,有谭璐的体香,有她喷的空气芳香剂,还有一种嗅觉无法捕捉的温暖的味道。岳子行打开厅灯,见屋里非常干净,地板一尘不染,门口的方垫上只有一双拖鞋。他激动地喊了一声谭璐,没换鞋就冲进了里屋,可开灯一看空无一人。

  一只淡蓝色的塑料购物袋静静地躺在整洁的床上。购物袋上有一把金黄色的钥匙。岳子行像被人推了一下,慢慢走过去把钥匙紧紧抓在手中。钥匙的饰物从他指缝里漏下来,在空中轻轻颤动。那是谭璐亲手做的十字绣,上面有一座山,旁边是英文LOVE字样。他略微掀开购物袋,发现里面装着两条崭新的裤子,一条西裤,一条休闲裤。

  岳子行咬紧牙关,没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他知道,谭璐走了,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小屋来了。

  凌晨五点左右,黑夜开始悄悄隐去,一抹清辉爬上了窗棂。岳子行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把手里的烟掐灭,起身下床时头发晕,脚下也站立不稳。他在小屋的床上和衣斜躺了一夜,眼睛一刻也不曾闭过,加上抽了整整一包烟,所以觉着有些虚弱。

  岳子行想了一夜,感叹日子就像变魔术,短短几年就已物是人非。他想得最多的当然是谭璐,为这个挚爱过的女人深深痛苦,也为自己辜负和伤害了她深深自责。他也想试着挽救

  谭璐的爱情,可想来想去都觉得不切实际,就算挽救回来又能怎样呢?爱的过程就是伤害,爱的结局就是不爱,重新开始等于重新失败,与其费尽心机地留住一段感情然后再无奈地看着它死去,不如将它放逐任其自生自灭。

  天快亮的时候,外面的夜最黑暗,岳子行的头脑也最清醒。他告诫自己,谭璐的梦碎在你手上,谭璐的爱死在你手上,你只有闭着眼睛往前冲了,因为你没有赎罪的机会,更没有回头的余地。

  岳子行打了一个激灵,想立即离开小屋,一刻也不想久留。他打开灯,将床头柜和地板上的烟头收拾干净,把床上的被褥卷起来堆在床头,又用废报纸遮盖在上面,然后拉下电闸拧紧水阀关好窗子。他在家里很少劳动,忙活了这么一会儿就出了一身汗。

  岳子行坐在席梦思上歇息片刻,然后拎着装有两条裤子的购物袋离开了小屋。古旧而笨重的木门砰的一声关上的时候,他的心颤了颤。这里曾经是爱情的天堂,如今成了爱情的坟墓。他伤感地想,我也不会再来了,可我把钥匙还给谁呢?

  天已经大亮,岳子行站在略显冷清的大街上,觉得自己一夜之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连自己都深感陌生的人。街上有很多晨练的老人,不知谁的小半导体唱着《今天是你的生日,我的祖国》。他有些心慌意乱。今天就是国庆节了,明天真的要去黑龙江看倪约吗?真的有必要去吗?他从包里掏出手机,打算给赵茜打个电话,只要她表现出一丝犹疑,他就会放弃这次探视旅行。手机屏幕显示有一个未接来电,是倪婉的,来电时间是昨晚九点多,当时他正和朱旗和朴正贤他们唱歌,没听见电话铃声。看到倪婉的来电,岳子行没有一丁点的欣喜,心里反而生出几丝酸楚和怨恨。他正在平静地忘掉这个女人,这个电话并未让他再滋生新的幻想。

  才清晨五点多,给谁打电话都太早。岳子行把手机放回包里,决定中午再给赵茜打电话。他茫然地在街旁站了一会儿,乘最早一班公汽到了青泥洼桥,然后从那里倒车回家。他昨晚头一次没打招呼就擅自外宿,不知冯筝和孩子怎么样了。冯筝胆子小,他以前出差或晚上不在家时,她就会跑到特特小屋里,早早地关灯睡觉,连厕所都不敢上。想到这些,他竟然有些着急回家。

  岳子行开门进家时,里面门锁上挂着的两个空可乐罐咣当作响,吓了他一跳。这是他晚上不在家时冯筝弄的小把戏。他轻手轻脚在家里转了一圈,发现冯筝果然不在卧室,特特的小屋门反锁着,绕到阳台上一瞧,小屋的窗子也紧闭着,透过玻璃往里看,只见冯筝和孩子正挤在小床上酣睡,门上顶了一把餐桌椅,椅子上放了一把菜刀。冯筝睡觉一向很轻,现在睡这么死,说明她也是一夜没合眼。

  岳子行一阵揪心,惴惴地回卧室,一头栽倒在床上。他觉得自己好不容易鼓足了离婚的勇气,好不容易凝聚起决裂的力量,却被刚才令人心碎的一幕击溃。他想起了冯筝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那是特特过一岁生日的时候,他骑自行车去九州饭店西饼店取订好的生日蛋糕,回家时被一辆货车刮倒,蛋糕废了,幸亏人无大碍。事后冯筝含着泪说,子行,你是咱们家的天,你塌了,砸死的是我和儿子。如今三四年过去了,这话说得少了,威力却越发强大。这个家,这个女人,这个孩子,加起来就是一颗巨大的星球,如果能摆脱它的引力他早就摆脱了。他骨子里是软弱的,矛盾的,迷茫的,无助的,因此多年以来始终无法超越现有的生活轨道。他还想起了冯筝昨天傍晚说过的那句“想让我签字,除非我死!”的话。这两句话,前一句是条温柔的绳索,后一句是把冰冷的钢刀,将他困在当中动弹不得。

  岳子行太累了,很快就睡着了,醒来时发现鞋子已被脱掉,身上盖着薄毯。他看看表,已经十点多了,肚子饿得正猛,就起来找吃的。家里没有人,餐桌上放着冯筝给他准备的早餐,面包、牛奶、切好的香肠,还有一个煎鸡蛋。旁边有一个字条:我领儿子去面试小演员了,中午之前回来。他知道一家大连影视公司为濮存昕的电视连续剧《公安局长》招募小演员,冯筝早就说要带特特去试试。

  岳子行吃完早餐,准备给赵茜打电话,掏出手机又看见一个倪婉的未接来电。他觉着倪婉可能有急事,就赶紧给她回电话,一问才知道倪约已经失踪了好几天,据可靠分析是跑到大连来了。

  岳子行大吃一惊,忙问倪约失踪时是不是穿着灰裙白衫。

  倪婉说,是啊,她妈说她就喜欢那套衣服,穿上就不脱下来。咦,你怎么知道?

  岳子行说,我瞎猜的,你放心,我尽最大努力帮着找人。

  倪婉道了谢,矜持地说,岳子行,那天我在香格里拉停车场伤你自尊了吧?

  岳子行苦笑道,过去就别再提了,再说被你倪婉伤着,也不算太亏。

  和倪婉通完电话,岳子行立即向赵茜通报了情况。赵茜吓哭了,说倪约疯疯癫癫跑出来,不出事才怪呢。

  岳子行说,别说不吉利的话,你发动保险公司的人帮着找,有消息立即通知我。

  打完这两个电话,岳子行照着自己的脑袋就是一拳。他现在可以确信那天在公汽上看见的女孩就是倪约,如果他下车再早点儿,跑得再快点儿,也许就能找到她,就能避免诸多波折和不测。她是个有自杀倾向的抑郁症患者,万一这回真的出事儿,他会抱憾终生。

  岳子行正为倪约着急上火,冯筝带着特特回来了。他刚想问问孩子面试得如何,猛地发现冯筝穿着前阵子新买的白衬衣和灰裙子,就不高兴地说,冯筝,不是叫你别穿吗,咋又穿上了呢?

  冯筝没好气地说,这衣服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不能穿?你别管我穿什么,先说说昨晚去哪儿了吧,有本事今天别回来呀。

  岳子行无言以对,吞吞吐吐地说,这样搭配不好看,我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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