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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岳子行开了个海景房,然后半搀半架着王处长进了房间。王处长似乎清醒了一些,坚持要回家。岳子行说,咱们晚上吃饭中了奖,赠了一间酒店客房,你回家也是一个人,不如就在酒店歇息了。王处长嘟囔了一句,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岳子行把施海玲叫到走廊里说,好好陪王哥,别动歪心眼儿,否则我就把你轰出你们学校,赶回庄河,到时别怪哥哥心狠手辣。施海玲说,看岳哥说的,我是那种人吗?岳子行从兜里掏出点好的一千元钱塞给她说,只要王处长满意,明天我再给你五百。另外,王哥的皮包和车钥匙在我这儿,明早让他离开酒店前给我打电话。

  施海玲高兴地收好钱,在岳子行脸上亲了一下。岳子行觉得恶心,看也没看她就转身走了。他听到门在身后咔哒一声关上了。走廊里灯光朦胧,地毯散发着暧昧的气息。

  岳子行把王处长的皮包和车钥匙寄存在了酒店前台,嘱咐只有王处长本人才能领取,然后出了酒店。他不想早回家,就打车到了星海广场,在雕塑前的海岸上坐着看海。夜黑人稀,周遭显得有些凄凉和恐怖。防波堤下面是黑洞洞的大海,风大浪急,涛声不断。

  岳子行有了尿意,起身摸下防波堤,站在犬牙般的石桩上临风排泄。劲风卷着海浪拍过来,打湿了他的皮鞋和裤角。他打了几个喷嚏,爬上岸台,走到巨大的书雕上。

  岳子行想着他心目中几个重要的女人,思绪在冯筝、谭璐和倪婉之间飘荡了很久。倪婉是一处遥远的风景,他心向往之却永远无法抵达。而谭璐是他曾经拥有的美景,最终被他无可奈何地抛在了身后。有时候他也想把她找回来,却又觉得力不从心。感情是一条不归路,不可能回头,也不可能重新再走。至于冯筝,他不愿多想,想多了心会破碎。她无疑是一幅美丽的山水画,但他从未真正欣赏过她,而且几乎将她毁掉。

  岳子行沿广场步道往会展中心走,空旷冷清的广场让他体会到了一种深刻的孤独,感觉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正在苦苦寻找活路。

  走过会展中心,岳子行眼望前方愣了一下。不远处就是“星海人家”住宅区,谭璐的新家就安在那里。他有了想给谭璐打电话的冲动,于是掏出手机,慢慢地按她的手机号码。可他按到第十个数字时就停下了,直到那十个数字从机屏上自动消失。他以前很喜欢按她的手机号码,那感觉就像抚摩她的身体。但现在这感觉没了,像一朵云被风刮散,再也找不到它的影踪。

  岳子行上了出租车,从“星海人家”住宅区旁驶过。那里是一片黑暗,却有一团光亮腾在夜空中。黑暗和光亮在相互抗拒,又在一起纠缠。他的胃部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他搞不清是胃疼,还是心疼。

  第十五章

  天黑了,下雨了。雨幕使黑夜更稠,黑夜使雨幕更密。初秋的雨夜是凄冷寂寥的,在无边无际的雨夜里,大连像一个忧郁的人,漠然蜷缩在世界的角落。

  “星海人家”住宅区的一户人家里,一个女人孑然伫立在弧形落地玻璃窗前。家里只开着壁灯,柔弱的灯光将女人的影子淡淡地映在窗玻璃上,显出几分落寞和怪异。

  就在一个小时前,这家的男人冲出了家门。女人有些担心,虽然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走到窗前往庭院里张望。然而窗玻璃上水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她没有将脸贴在窗玻璃上张望,因为她不想让男人发现她在看他。女人听见男人的脚步声在楼道里沉重地轰响,然后听见他发动了他的汽车,驶离的时候油门似乎踩到了底,引擎声像疯狂的咆哮。她看见一束光亮牵引着一团黑影,从朦胧的窗玻璃上迅速消失,然后什么都看不见了,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知道,他们已经彻底完了。

  这个女人就是谭璐。

  谭璐和何铁犁今天下班后回家都挺早,何铁犁做饭,谭璐打下手。饭做到一半,两人开始为生孩子的事情激烈争吵。起因是何铁犁旧话重提的时候,谭璐不再编撰拖延的理由,首次明确表示不要孩子,态度非常坚决。

  何铁犁啪地将煤气灶上的火头熄灭,把炒菜的铲子往不锈钢水槽里一扔,阴沉地说,你说什么我没听清,能不能再说一遍。

  谭璐倔强地说,我不想要孩子。说完,擦擦手回到客厅。

  何铁犁追到客厅,大声质问,你不想要孩子,为什么不早说?

  谭璐说,我现在说了,对你来说并不晚。

  何铁犁气呼呼地说,我真不明白,你做事情为什么总是不考虑后果。

  谭璐以前做事爱意气用事,不太考虑后果,可这次她把所有的后果都考虑到了,其中最理想的后果就是何铁犁同她离婚,再娶一个愿意给他生孩子的女人,而她则重获自由。何铁犁年轻有为,事业如日中天,缺什么都不会缺女人。“我不要孩子”这句话她早就想说,却一直说不出口。今晚,她终于铁下心说出了这句话,果断,决绝,毫不留情。何铁犁怎会想到,他豢养的女人在漫长的蛰伏之后,今晚终于奋力跃起,给了他沉重一击。对谭璐来说,蛰伏是痛苦的,出击别人也会殃及己命,就像蜜蜂。可她已经被命运逼到了死角,没有退路,也没有选择。

  何铁犁见谭璐不吭声,就缓和了一下情绪说,谭璐,我不是非要孩子不可,我现在发火不是冲你不想要孩子,而是冲你为什么拖到今天才说出来。

  谭璐依旧沉默着,但心里已经打了好几个冷战。何铁犁说话的语气虽然放缓了,但他所说内容却像一把尖刀,闪着寒光逼在她的胸前。

  何铁犁懂得谭璐的沉默,惨笑两声说,我心中一直有一个疑团,直到今天才被解开,谭璐啊,我做梦都没想到,你竟然骗了我这么多年。

  谭璐突然感到窒息,仿佛被尖刀刺中了心脏。她外强中干地说,何铁犁,我怎么骗你了?我们是在谈孩子的事,请不要那么无聊。

  何铁犁冷笑道,是你心虚还是我无聊?你怎么骗我的还用我来告诉你吗?如果你实在想不起来,就往上海打个电话问问。

  谭璐一听何铁犁又在冤枉周闯,气得大声叫道,何处长,你再胡说八道可别怪我不客气。

  何铁犁似乎早就不害怕老婆了,也拔高嗓门说,喊什么啊?是不是被我踩着狐狸尾巴了?告诉你,你笑了这么多年,现在到你哭的时候了。

  谭璐说,好啊,那你就快点让我哭吧。

  何铁犁说,嘴这么硬,是不是以为世界上就你一个女人会生孩子?

  谭璐说,你的意思我懂,你没必要提醒我。

  何铁犁说,那你说说我是什么意思。

  谭璐说,你要是想离婚的话,我没意见。

  何铁犁被彻底激怒了。他抓起一个有剩茶水的茶杯,狠劲砸在地上。一声爆响,茶杯粉碎了,瓷片和茶液迸射了一地。谭璐的心咯噔一下。她不是害怕这样的暴力,她只是在茶杯爆裂的瞬间痛心地意识到,这个家也注定会有茶杯这样的结局。

  何铁犁扭曲着脸说,我要是不想离呢?

  谭璐硬气地说,那咱们就分居,我回老房子住,或回我妈家住。

  何铁犁近乎咆哮道,谭璐,这可都是你说的,到时候别后悔。

  谭璐平静地说,我说的,我不后悔。

  何铁犁照着茶几猛踹了一脚,疯牛一样抢出家门,又狠命地把门摔上。

  何铁犁和他的汽车被雨夜吞噬后,谭璐长舒了一口气。她一直害怕捅破这层窗户纸,更害怕夫妻反目的恐怖场面。今晚,该来的都来了,她已经无所畏惧,感觉好悲壮好畅快。这对她是个解脱,她一直都在等待。

  长久以来,谭璐深爱着一个男人,却天天要睡在另一个男人身边,这种灵肉割裂的痛苦让她度日如年。她默默忍耐慢慢等待,盼望有一天能和所爱的男人修成正果,弥补当年无心之错造成的遗憾。但是,生活就像法律,并不因为你承认了错误,就给你一次改正的机会。岳子行曾经说过要和冯筝离婚,和她重新开始。可事过境迁,他不但背叛了他的诺言,也背叛了她的爱情。岳子行的背叛摧毁了她的爱情梦,也给了她挣脱何铁犁的勇气。她拖到现在才想跟何铁犁离婚完全是为了岳子行。她不想比岳子行早离婚,以免给他太大压力。她愿意等他,但不愿逼他。可现在,他俩的爱情奄奄一息了,她对这个暂栖之地也不再留恋。如今,她成了一朵情感天空的流云,回不到大地,也找不到依靠。痛定思痛,她宁愿流浪,也不愿无谓地停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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