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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周宁说:十二丹玛是四魔女、四夜叉、四神女这些苯教地方神的合称,或许我们可以找到魔女寺、夜叉寺或者神女寺?

  找来找去也没有。

  张文华说:我来过多少次西藏了,从来没听说过十二丹玛寺。

  孙学明说: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又觉得拉萨太神秘,未知的东西太多,我们没听说过十二丹玛寺也是正常的。

  周宁说:现在看来莲花金刚在骗我们。

  张文华说:绝对不可能,他骗我们干什么?没有理由啊。

  孙学明说:现在唯一的办法是找朋友帮忙了。

  张文华说:我认识哲蚌寺朗色林札仓工布康村的喇嘛尼向果仁。

  周宁说:我认识强巴活佛的弟弟巴桑智美,他现在是色拉寺杰札仓的喇嘛。

  王潇潇说:我认识观世音菩萨,但是观世音菩萨不认识我。

  我说:我认识音乐家霍尔琴柯,但他现在肯定还没有回到拉萨。

  孙学明说:你再想想有没有别的熟人。其他人分头行动,手机都开着,有线索立马通报。

  我突然想起我在文联不是还认识几个人么?马丽华呢?她这会在哪里?她是一个灵魂如风的人,是一个用生命游历西藏的真正的诗人,她曾经沿着一条向上的路,直抵最接近天穹的地方。听说她一到那里心脏就不太好了,保重啊。我赶紧给文联打电话寻找马丽华,文联的人说她近期不在拉萨。那么还有谁呢?秦文玉?他已经不在了。那一年我们来拉萨到他的寒舍里做客,那是真正的寒舍,家徒四壁,空空荡荡,好像这里没有生活,生活都在外面,在旷野里大山上,或者高耸的喇嘛庙里。他把所有的东西搬来让我们坐。我们坐下来,愉快地和他高谈阔论。老秦后来写出了《女活佛》;再后来他离开了西藏,到别处做官去了;做了官又当差到别处的别处,像太阳一样冉冉升天了,升上去后就再也没有下来。现在想起来,老秦都是叫那官位给害的,他命里没有做官的因缘,可是别人让他做他就做了,结果就早早地离开了我们。我猜想在他离开人世的时候,西藏的某个地方,一定响起了超度亡灵的人头鼓——青藏高原对爱过它的人,从来都是记得的,从来都不会有丝毫的慢待。突然又想到还有一个叫阿来的,没见过面,但总是可以打听一下十二丹玛寺的下落吧?于是又打电话到文联,接电话的人说他不在文联,他自从写了《尘埃落定》之后就一直呆在麦其土司的官寨里。我突然想到,其实尘埃何曾落定了呢,阿来就是一粒尘埃,所有的生命都是尘埃,秦文玉当然也是一粒尘埃,既然是尘埃,离开人世也就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不就是死么?人都会死的,只不过是有先有后罢了。在宇宙的洪荒里,几十年的先后根本就看不出区别。

  张文华坐着张长寿的北京吉普去了哲蚌寺,周宁坐着刘国宁的切诺基去了色拉寺。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个人来:贺思旭,我们居然忘了我们的朋友贺思旭。孙学明立马掏出手机,拨通了日喀则山东大厦常务副总经理贺思旭的手机。

  贺思旭说:谁?孙学明?你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什么?你到了拉萨?好几个人呢?你怎么提前不告诉我?你们现在在什么位置?我也在拉萨,后天回日喀则。有什么事情你们尽快办,晚上我在八廓街的黄房子就是玛吉阿米餐厅请你们吃饭。

  孙学明说:我们现在在娘热路和北京路的交接处,我们的事情就得找你才能办。

  贺思旭说:那好,你们等着,我马上过去找你们。

  孙学明说:我们现在在娘热路和北京路的交接处,我们的事情就得找你才能办。

  贺思旭说:那好,你们等着,我马上过去找你们。

  二十分钟后,一个微胖的风采卓然的汉子潇洒地走下他的巡洋舰,朝我们大步走来。我们一看,正是贺思旭。

  贺思旭是1998年5月20日来西藏的内地对口援藏干部。他曾经给我讲过一个人与动物的故事,让我一想起来就感动不已,也意识到宗教有时候并不仅仅是作用于观念的信仰,而是日常生活中最平凡的行为方式。

  他说有一天我在拉萨街上看到一个四川人在拿着皮鞭耍猴子,围观的藏民个个怒目而视,有一男一女拿着大饼不停地给猴子喂。我想我差不多也是一个西藏人了,我能做点什么呢?我犹豫了半天,掏钱买下了那只波密红猴,交给了喂猴子的一男一女。我说你们要是愿意就养着,要是没有这个能力,就把它送到寺院里去,那里肯定有专人喂它。或者可以这样:这只猴子来自波密(藏南森林地带),要是有人去那里,就让他把它带去放回森林,那里是它的老家。(我理解贺思旭的做法,他不是在做一件好事给别人看,而是在安抚自己的灵魂,安抚一个在西藏的氛围里渐渐自然化了的灵魂。)

  他说以后我听人说,那一男一女既没有把猴子送给寺院,也没有交给别人带去波密。而是自己上路,朝波密步行而去。从拉萨到波密,往返一千多公里,常年跋涉,风餐露宿,一路上讨吃要喝,受尽苦难,就为了送一只猴子回老家,就为了完成我的嘱托,而且没有喧嚣,不必让别人知道,这是一种什么精神?相比之下,我们太惭愧了。

  他说这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我一辈子都想讲给别人听,一讲我就想哭,这才叫人哪,这才是真正的西藏人。这里不是宗教,不是欲望,不是为了得到,更不是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是超越了宗教和生存的对自然的无条件的亲近。过去我总认为人生在世,生存是最重要的,现在看来,最重要的应该是对生命、对自然怀有一种敬父敬母般的柔情蜜意。一个人,一生所能做的最有价值的,就是虔诚地热恋,包括热恋自然,热恋你的灵魂。这是西藏教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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