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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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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宁说:快看人头鼓。 我们一愣:人头鼓? 能听懂汉话的久白立马微笑着双手合十,念了一句我们听不懂的经。 张文华又说:人头鼓。并且指了指女人的腰。 久白突然变得极其严肃,用一种唱歌似的语言又念了一句悠长的经,朝我们弯弯腰,快快地离去了。他的妻子不紧不慢地跟过去,又回头看看我们,留给我们最后一个灿烂的笑。 我们回到车上,给许新国说起女人腰间的人头鼓。许新国说:多了,这里的苯教信徒不论男人女人都戴着人头鼓,据说可以辟邪。吐蕃墓群被盗的人头鼓要比它大得多,而且是圆的。 我们又走了一个半小时,远远看见几顶墨绿色的长方形帐篷升起在察汗乌苏河边。许新国说:到了。 风驻足的时候,太阳出来了。气温马上回升,直升到我们冒出汗来。我们离开发掘者的营地,步行前往墓群。 二十分钟后,一座削去了尖顶的大墓赫然出现了,就像一座巍峨的山,和它身后的整个鄂拉山群浑然一体,如果不是有墓道在削去山头时露了出来,很难认出它是座大墓。大墓两侧环伺着许多小山,那是些小墓,许多已经挖开了。 孙学明问许新国:八十七匹马呢? 许新国说:埋掉了。 1987年夏天许新国带着孙学明、周宁、张文华和我曾来过一次这里。那时候持续了两年的墓群发掘已经被迫停下,原因是许多人包括他的朋友都不相信他真的会发掘出个世界奇迹来,就有真有假地说他是胡搞,那个隆起的东西哪里是大墓,不过是一座山罢了。许新国一咬牙,在大墓前开出一道壕沟,出土了八十七匹殉葬马的骨殖,告诉关心他的朋友们:不是墓是什么,难道还有对荒山野岭殉葬的么?我们几个人就是来看这些形态各异的殉葬马的。看了以后试图寻求社会对许新国的支持,但时运不济,我们的奔波徒劳无益。 墓群的发掘终于还是停了下来。许新国不过是个学者,不过是个考古研究所的所长,先是发掘断了经费,等他想依靠社会募捐维持发掘,屡次去北京活动时,有人通知他,你已经不是考古研究所所长了。他顿然师出无名,社会想募捐也不知募捐给谁了。 在都兰的黯夜,在雪渭草原的狂风里,许新国心说他妈的,这样搞下去,连安然躺在墓室里的古人也要喟然长叹了:人世间的事情真是越来越难办,要搁在我们吐蕃那会儿,花这么大的工夫,地球也能拿下了。 撤了,墓群归于寂静。盗墓贼们悄然走来,雪渭草原上鬼影幢幢。 1992年11月,罗山在北京和广州的文物市场上,见到了都兰墓群的丝绸。他当时想,许新国要是见了一定会跟这些文物贩子拼命。23号晚上,他打电话告诉了许新国。已经被贬为庶民的许新国哭了。 25号这天,许新国一个人乘坐长途公共汽车来到了都兰县城,晚饭都没顾得上吃,连夜走向雪渭草原。萋萋荒草随风摇摆,沙沙沙的响声如同原野的哭声。和他一样饿着肚子的三只狼从草丛里窜出来跟上了他,绿幽幽的灯光一点一点地靠近着。许新国就像一个原始人,在河床里把一块圆石头劈成了锋利的三瓣,攥在两只手里,大步走着。 凌晨三点,在接近墓群的地方,三只狼围住了他。有一只甚至朝他扑了一次。他大汗淋漓,赶紧退到一面陡峭的山壁下,也像狼一样盯着狼。狼又扑了一次,这次是两只狼一起扑。他大叫一声,扔出了右手中的石器。但是没有打着,他紧张得大喘不迭。就在这时一群盗墓贼出现了。他们拐出葫芦口,一见三只狼要吃一个人,就勇敢地跑过来营救。三只狼落荒而逃。 贼问许新国:你是干什么的?许新国问贼:你们是干什么的?看到他们手里居然捧着墓中的物器,就又说,我是来抓贼的。贼们互相看看说:贼把贼碰了个仰绊,你要不是贼,半夜三更来这里干什么?这时有人喊:他是许所长,快跑。原来盗墓贼中有一个曾在墓群发掘工地干过活,认识许新国。有个戴皮帽子的人说:跑什么,我们救了他的命,他还要抓我们,良心要不要了? 许新国说:这种良心我不要了,我宁肯叫狼吃掉。说罢就大喊一声,把东西放下。盗墓贼们转身就跑。许新国愤怒地扔出了手中的石器,可惜还是没有打着。 这天晚上,许新国遇到了三拨盗墓贼,但一个也没有抓住,自己反而被盗墓贼抓起来扔进了掏空的墓坑。有人喊:把他埋了。幸亏这时天亮了,盗墓贼们都怕互相看清面孔日后被同伙告发而没有下毒手。 一连三天许新国都守在墓群里。寒风呼啸着,气温在零下三十多度,墓坑里的石头几乎都要冻裂了。贼们远远地看着他,没敢过来。但他坚持到第四天就冻饿得受不了,蹒蹒跚跚朝山谷外面走去。他知道盗墓贼们又会活跃起来,更知道他一个人是无法长期守在这里的。他又一次为墓中文物的失窃而潸然泪下。 后来他把盗墓贼猖獗的情况反映给了公安局,那时候还没有藏獒支队,那时侯的案件真多,警力根本顾不上,都兰墓群依然连接着国际文物走私市场。更重要的是,那时候他人微言轻。 直到1994年,他东山再起——再度出任西羌考古研究所所长,并主持都兰吐蕃墓群的继续发掘,墓群的公然被盗才变成了地下活动。 我们攀上大墓,看到山头被削平的地方露出了一层方木,每一根方木的宽长都在五十公分左右。让人想到,如果不是就地取材,这么多的大木头如何运来?大墓背后连接着山体的地方挖下去了一道宽约五十米、高约一百米的深壑,工程之浩大令人觉得愚公同志回来了。许新国说:墓室仍然深藏不露,可是经费已经没有了,只好停下。我们现在主要是发掘周围的小墓,出土了不少东西。 我们走下大墓,来到此起彼伏的墓群里。好几个墓室正在显露珍宝。我第一次知道吐蕃人还有陪葬鸟蛋的。那么大的鸟蛋就像腌制了一千多年。生它是鹏,埋它是人,栖落在吐蕃人的肩膀上猎逐野物的大鸟以及属于它的一切,就这样随着主人成了我们今天的文物。还有人头马——人和马的合葬里,骨殖痛苦地蜷曲着,可以想见他们当初是活蹦乱跳的殉葬品,这是吐蕃当时信奉苯教,存在人殉制度的实证。还有用织锦裹起来的侧身屈肢的尸体——活人把死人绑起来,让他们用婴儿回归母体的形状蜷缩在棺木里。还有那么多金的银的铜的铁的陶的木的漆的骨的石的兽皮的器皿,还有玛瑙石、绿松石、玻璃珠、蚀花珠,还有依然斑斓着的各式各样的唐代丝绸和古藏文木简牍册——这是最重要的:丝绸和古藏文,它们在不知不觉中,成了吐蕃历史发展的动力。 当初他们恨不得把整个人世间都搬到地底下去,现在我们又要千方百计地让他们和他们带走的东西返回人间。这就是时间的分工,时间一有分工,就出现了历史和现实的区别。考古就是把历史挖出来,让死亡重见天日,然后映照出现实的黯淡。 现实的确是黯淡了。马卫国、考古学家许新国、博物学家罗山、艺术家张文华都这么认为。他们说还是古人伟大,也只有古人伟大,古人能把自己变成文物,而我们是不行的,我们将是一把灰,随风而去。属于我们的一切也将只能是燃烧过的煤渣,无限重复着的图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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