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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连续的阴雨,有时是暴雨,不停地泼撒着。进入六月份,流经榕岭县城的榕溪河水一直往上涨。

  六月中旬,由于河堤年久失修,许多地段已经被洪水冲垮,河水涌入了两岸的农田和村庄。我跟大人们爬上城墙,看到城外的村落已经变成一片汪洋,在洪水浸泡和冲击下,房屋一间间坍塌。

  不断有从上游漂下来的木板、家具、水缸,还有挣扎着的耕牛,漂浮的死猪、死鸡,乱叫乱游的水鸭。在顺水漂流的木床上甚至还有恐慌地哭叫着的小孩,大家望着波涛汹涌的洪水,谁也没有办法救他。

  六月十五这天,天刚亮,我就被母亲喊醒了。从母亲着急的话中,我才知道洪水已经涌入城里了。我赶忙爬起来,帮母亲和外婆收拾物件,给弟弟穿衣服。妈妈带着我们走到门口,门槛外街面上漫流的黄水已经没过脚腕了。

  汹涌的洪水顺着中山路从西向东倾泻而下,我们离开吴氏巷没多久,水面就没过了人头。商店一楼的货物全都浸泡在黄泥水中,大街小巷已经变成河沟港汊。来不及逃脱的人,爬到楼上、房顶,大声呼救……

  这场洪水中,榕岭县境内十八个乡镇两万多亩的农田被淹,六千多间民房倒塌,死亡一百多人,是榕岭县历史上百年不遇的大水灾。

  碰上灾荒,那些米商总要想方设法发财的。他们在市中心小山顶的大院里,堆积了大批发霉的大米、发了芽的大豆和麦子,用比灾前的好米好麦高数倍的价格出售。

  就这样,那个只开着一个小窗口往外售粮的院门外,人们还是打破头挤着往前抢购。

  没钱的人饿急了,就到溪边去打捞漂浮在水边的烂菜叶烂番薯吃。

  我到溪边捞菜叶,看到几个人围在水湾边商量什么,水面漂浮着一头肚皮鼓胀的死猪。一个人挽起裤腿走入水中,伸出双手抓住死猪的后腿想把它拖上岸。不料他刚一用劲,双手竟捋下一层猪皮来。其他的人一看,也顾不得许多了,一拥而上,连拖带抱地把那条烂猪弄走了。

  榕岭城的郊外山野中,生长着品种繁多的野生植物。这次洪灾中,山上一种叫“金狗头”的蕨类块茎,成了穷人度灾的食品。人们上山把它刨出来,剥去外皮磨成粉,煮了充饥。我随母亲上山刨金狗头,跟外婆到地里摘野菜,拌在一起煮熟度日。

  我弟弟阿水,在洪水退后第五天忽然开始发烧。外婆从邻居家讨了几块中药“神曲”,煮了给他服下,依然不见好转。

  阿水身上烧得越来越厉害,不久开始拉肚子了,而且是水泻,一天泻十多次。

  母亲抱着阿水苍白的脸直流泪,家里连买粮的钱都没有,哪有办法送他去医院呢。

  一天下午,我在床边陪着阿水。忽然,阿水说:“阿哥,天怎么黑下来了?”

  我很奇怪,明明出着大太阳,阿水怎么说天黑了,就说:“还出着日头,离天黑还早呢,你怎么说黑了?”

  “可是我怎么看不见呢?”

  我把手伸到他眼前,问:“看见我的手吗?”

  “没有呀。”

  我才意识到弟弟变瞎了,急得大叫起来:“姆妈,快来呀!阿水看不见东西了!”

  母亲跑过来,也用手在阿水眼前试了试。她看阿水变瞎了,抱着他的头痛哭起来。

  此后,阿水开始便血,全身腊黄,肚皮又胀又硬,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架子。

  十天后的早晨,阿水终于走了。

  母亲整整哭了一天不能止泪,外婆一边淌泪一边劝解她,却没能劝动她。

  我的表舅来了,用几块板钉了一个木盒,把阿水装了埋在我父亲的坟边上。父亲的坟边,增加了一个没有墓碑的小坟。我在阿水的坟前烧了一柱香,嘱咐阿水每年清明到父亲的坟上领受供品。

  不久母亲也病倒了,症状跟阿水一样,没多久也离开了人世。

  从此,我成了没爹妈的孤儿,跟着外婆过日子。

  后来,一位信教的亲戚帮忙,让外婆在榕岭的教堂做杂工,洗衣裳打扫庭院。

  我到了上学年龄 依然在垃圾堆里捡废铜烂铁卖,帮外婆勉强维持生计。

  玛丽琳娜听着,流出了泪水:“这是比‘孤星血泪’还要悲惨的故事呀!”

  “可这不是故事,是我家庭的真实历史。”

  她说:“我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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