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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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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外婆掮着近五十斤重的面粉袋,吃力地沿着城墙根的小路悄然往前挪动。她要从天后宫过浮桥,再经榕树下沿着河东岸,绕到西坡村南阿四叔的家。城墙外是榕溪,这条小路在溪流和城墙之间,沿路没有人家。 没有月光,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小路在簇簇竹林荫蔽下,只能朦朦胧胧地辨出一条灰色的路迹。水边草丛中,每隔一会儿,传来长腿蛙“啯”的一声低鸣。偶尔从路旁窜出一只野猫,看见人又急急钻进对面的茅草里。 从磨坊到这里已经走了四里路,她的衣裳早已被汗水浸湿。她走一程,放下袋子喘一喘气,再咬牙往前挪。 总算挨到了天后宫,过浮桥就到西坡了。她正要松一口气,忽然看见前面有几个巡夜的团丁。他们都扛着枪,为首的那个手里还提着一盏带玻璃罩的油灯。头里走着的那个哼着汉剧曲子,另外两人聊着天,正在向这边走来。 她紧忙就势在天后宫的屋檐下趴了下来,用黑围裙盖住袋子,身子卧在上边。左胳膊曲起,脸朝下抚着额头轻声哼了起来。 团丁们过来了。为首的团丁把油灯在她身上晃了一下,听到她的哼哼声,对其他两人说:“叫花子。” 看着这伙人走远了,外婆爬起来,继续往前挨…… 五天后的夜里,外婆又出去了。过了下半夜一点,外婆还没回来,我妈的眼皮直跳,担心地对我爸说:“不会出什么事吧?” 我爸心里也很紧张,没有回答。 正在焦灼中,有人敲门。我爸以为外婆回来了,松了口气,紧忙前去开门。门一开,五嫂慌慌张张闯了进来。一看五嫂来,我妈心里咯噔一下。 五嫂是海奎伯家的老妈子,我妈看见她来已经明白了大半。 五嫂喘着气说:“伯婆出事了。今晚海奎伯打麻雀,我给他们上茶。十一点多,今夜巡逻的六仔跑进来跟他的堂伯说,他们巡逻到桥头的榕树下,碰见一个老婆子掮着一袋面粉。问她哪里来的?她说是路上捡的,大概是谁家牛车掉下来的。他仔细一看,认出是荣海的岳母。海奎伯一听,对他说,要她说出是怎样搞来的?她要不说就往死里打……” 我妈一听,双腿一软登时瘫了下来。 五嫂帮着把我妈扶到椅子上,说:“我是抓空子跑出来的。要马上回去,免得他们发觉了。” 我爸千恩万谢地把她送出门外,回头看着我妈缓过气来,便拉着她往河边跑。 我妈被我爸拉着,在小巷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奔,眼睛什么也不看。 两人来到河边,寻到榕树下。只见黑沉沉空荡荡的河滩,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他们正在怀疑五嫂是不是说错了地方,我妈忽然发现河边卵石滩上有一团黑呼呼的。 两人急忙奔了过去。我妈看到昏死在河滩上的外婆,立即泪水涌流,失声痛哭起来。 她摸摸外婆的头,已经肿得象提篮那么大。整个脑袋都是软的,没有一块好地方,身上湿漉漉的全是血迹。 我爸抱着外婆的头,内疚地哭了起来。 他让我妈帮着将她扶到背上,把她背了起来,准备往家里背。 他们刚走到榕树底下,从前边屋檐的黑影里走出来一个人。我爸一看,认得是南街的顺财。 顺财走过来说:“荣海哥,对不起!我是被海奎伯差遣在这里守着的。海奎伯要我传话给你,他说,你要是敢把她背回村,他就把你从族谱上除名。……唉,老太婆真硬汉!至死一声不吭,结果被打成这样。” 我爸傻眼了,站在那里不知往哪儿走。 “到我娘家去吧!”我妈流着泪轻声说。 她让我爸背着外婆在前头走着,自己回家背起我弟弟,手里拉着我连夜向外婆的岭东村走去…… 我家在本村没法待下去了,只好搬到西门外的吴氏巷住。我爸和伙伴们被海奎解雇后,他们找不着工作,就进煤窑去运煤。 一次煤窑冒顶,我爸和另外两人被压在里边。 伙伴们把我爸救出抬到家里,他已经人事不知。我和我妈趴在他的身上嚎啕大哭。 我爸忽然醒了过来,拉着我妈的手说:“你还年轻。我走后,你改嫁吧!日子过不下去了,把老二卖掉,把老大给我养大,送去上学。一定要在我的坟前立个碑,他长大了可以找到我。” 他喘着气对我说:“阿松,长大了要争气……” 话没说完,他就闭上了眼睛。 我爸去世后,我母亲只好挑起养家的重担。到煤窑去挑煤到城里,做成煤饼挑到街上卖。 民国三十六年,端午节过后,天一直淅淅沥沥下着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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