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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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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深秋的黄昏,暮色里的文家小院,透着一股说不出庄严、神秘。文亦凡和何素芹被父亲文鸿远从学校里召回来。何素芹正满腹怨气,本不愿回来的,被文亦凡好说歹说才勉强跟来,打算借机给公婆一些脸色看,谁知一进院门就被这肃穆气氛慑住了。 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客堂里的八仙桌被抬到院当中,桌上供起了猪头三牲,燃起了红烛,点起了高香。文鸿远穿上只有新春佳节才穿的新衣服正襟危坐,母亲正在灶间轻手轻脚地忙活,一声不吭。 文亦凡虽不迷信,但乡俗却是要遵的。只是非常纳闷:今天既非烧化纸钱的鬼节,也非三代亡人的忌日,这算是供哪一门的菩萨? 何素芹知道,这是乡间最神圣的时刻,连邻居村民也要远远避开的。她纵有天大的不满,也是不敢唐突的。 文鸿远示意儿子儿媳坐下后,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口吻缓缓道:“素芹来到我们家已经三年了,亦凡嗜好文墨,不会持家理财,累着你过苦日子。你们过不好,做父母的心里也不是滋味。今天是决定你们未来命运的日子,你们好好听着。” 文亦凡与何素芹对望了一眼,不知运从何来。蓦然想起,父亲这一年多来时常去看他们,老想说什么,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自己的落魄让父母担忧,文亦凡常常惭愧无言。今天看来,老父亲早就有什么郑重的话要告诉他们了。 文鸿远道:“你们都是读书人,对历史自然非常熟悉了。我们文氏家族在历史上也是声名显赫的。民族英雄文天祥、风流才子文徵明想必一说你们就知道。可我们的老祖宗你们就未必知道了。他曾经是有名的文章圣手,不比孔夫子差。” 文鸿远将一个遥远的传说叙述得神圣而又神秘。沉重的鼻音此时听来空灵而又极富穿透力。文亦凡的眼前幻灭着一个神奇家族千百年的兴衰史。父亲说到文氏一支迁徙到丰河桥这段时,文亦凡一下子觉得历史是那样的近,近得仿佛就是昨日。 文氏家族后代分布很广,楚河县这一脉原籍在广东佛山,明末清初丰河桥建镇时迁来的。那时,楚河县叫淮洲。这里民风喜武,文事不举。文氏族人承继先人遗风,兴办书院,开启民化,造福桑梓。到了清乾隆年间,这里已是文风鼎盛,书院广布,私塾如林。读书人没能进入仕途的,大多就挤进这个行当里。要在这个行当里立足谋生也得有点真才实学才行。加之历来文人相轻,这就引起了竞争。 谁也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州里出现了一个叫“挎花篮”的规矩,就像武林中人打擂台、踢场子。谁要想在全州出文名,让大家承认你肚里的学问,可以挎着花篮一家家拜馆,与馆师对对子、赛诗词、比文章,称为“挎花篮先生”。如果能挎着花篮走遍全州无敌手,即为“文魁”。也有这样的情形:哪个秀才看中某个馆子,也可以去送花篮,如同下战书,被送的馆师是不能拒绝的。否则便要被人耻笑,那是没有颜面做人的。只有接受挑战,赢者坐馆,输者走人。据说真正挎着花篮能走过全州的,百余年间也不过寥寥数人而已。四大姓中唯有文氏一族出了一位了不起的文魁。他排行老四,大家叫他文四爷。 其实文四爷年轻时读书是很不上进的,经常被老族长打板子。与他相好的女子的爷爷是一个老私塾先生。女子父母双亡,就爷孙俩相依为命,靠教几个学生勉强度日。有一年,一位落拓秀才挎着花篮上门挑战,老先生推辞不得,只得仓促上阵。两人对对赛诗,从日出比到黄昏。眼见落拓秀才才高一筹,老先生败局已定,老先生的孙女就站了出来要文四爷代爷爷应战。按规矩不可以。落拓秀才便提出一个条件:他输了,从此不再到这个行当里混;他赢了,女子就得嫁给他。这个馆子是她爷孙俩唯一赖以活命存身的地方。输了,就没法活。女子一咬牙,答应了下来。当时落拓秀才到底出了些什么样的对子,设下了什么样的圈套,已没有人记得了。反正文四爷输了,输得很惨。丧魂落魄的文四爷从此发愤读书,立誓要把花篮挎遍全州。老族长见他浪子回头,就传给他一本秘籍,让他潜修苦练。他如获至宝,笔下功夫果然突飞猛进。后来终于如愿,成了全州的“文魁”,也是“四大姓”中唯一的一位文魁。 文鸿远见儿子儿媳听入了迷,慈祥地看着他们,道:“这本秘籍就是文家世代秘传的文圣公宝典《文氏春秋》。你们知道这位文四爷是谁吗?他就是你们的爷爷,我的父亲啊。” 文亦凡颤着声音道:“您是说……这本宝典在你手里?” 文鸿远郑重地点点头:“是啊!孩子,这本秘籍就在我手里,为什么一直没有传给你,这里有一个关节。祖宗传下话来,说这本秘籍既可振兴文坛,也可扰乱文坛。文氏后人不得轻易修炼。历来不少大文人都曾从中学得高妙笔法。有的人流芳千古,有的人遗臭万年,有的人贫困窘迫,有的人大富大贵……就看人怎样用它了。因有祖宗遗训,文氏后人从不轻易翻开它,所以历史上文姓大文人极少,最著名的只有两个,一个是爱国诗人文天祥,一个是风流才子文征明。我从没有打开看过,也不想让你从文,因此一直没告诉你。现在你这样痴迷文学,也罢,今天就索性传予你。是成芳名还是得臭名、是享富贵还是乐清平全凭你一念之间。”停了一下,又看着何素芹道,“俗语说,成功的男人后面都有个了不起的女人,亦凡走哪条路,全在于你了。你们来——” 文鸿远把文亦凡何素芹引进灶间,母亲已把里面的锅拎出来,灶膛里的草灰也清得一干二净,连灶底的砖头也起了出来。 见他们进来,母亲直起腰,道:“差不多了。”让开身,文鸿远过去扒开最后一块砖,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露了出来。 文鸿远小心翼翼地捧到院中的八仙桌上,撬开锁。盒子里是一个布包,裹了一层又一层。文亦凡何素芹大气不敢喘,凝神地盯着父亲的手,等待一个改变命运的奇迹出现。 最后一层布打开了,里面是一本泛黄的线装本书。封面赫然写着四个篆字。何素芹不识小篆,文亦凡却皱起了眉头,而文鸿远却大叫一声,目瞪口呆。 7 “里面的书被人掉了包,是不是?”说到这里,唐娜忍不住插嘴道。 “掉包?”文亦凡惊奇地问,“你怎么知道?” 唐娜撇撇嘴,轻飘飘道:“这还用猜吗?文学作品里到处都是这样的情节。快说,里面是什么?” 文亦凡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道:“里面只是一本杜甫的《杜工部集》。” 其实那里面还有一件东西他没有说,因为他暂时还不想让外人知道。那几块青铜葫芦碎片,虽然残缺不全,仍是宝物。碎片上的字太古奥,他不认识,就拓印下来,送到省城请安靖辨认,后来与何素芹离了婚,就一直没有去问过安靖。这次安靖让他回去,就是告诉他,这些艰涩古奥的字他已经考证出来了,是一篇古诗文:“……圣器兮,天地孕之……瓢与葫芦……阅微……观花……神可通之……透视……三分……先有葫芦……瓢……圣人为瓢兮适之葫芦……”到底是什么意思,正在作进一步考证。今天咏葫芦,“整日价细推敲,直把人都累倒”,自是有感而发了。 唐娜道:“后来呢?这个跟你们离婚有什么关系?” 文亦凡伤感道:“我父亲当时就昏过去了。送到医院抢救过来后,他就再也不肯说话了。加上另外一件事,让我父亲的病雪上加霜。我父亲本写得一手好文章,‘文化大革命’期间,怕逢文字狱,不敢动笔。后来费了十年之功写成一部书稿《天大笑话》,请一位在W省M市文化馆当馆长的老友帮忙审读。他就是如今的W省作协副主席欧阳袖。当时欧阳袖非常赞赏这部书稿,特地跑来找我父亲谈,还提了不少意见,说要帮我父亲核对修改,把所有草稿全要去了。我父亲病了之后,也一直等待他的消息。去信催问了几次,欧阳袖回信说,书稿送到出版社,被编辑弄丢了,草稿也被老婆搬家时当废纸给扔了。说了几句抱歉的话,把我父亲朝黄泉路上又送了一程。素芹不体贴人,说我们文家既有传世之宝,就不该看着我们这么长时间受困。是不是宝没关系,这样做就是欺负她了。还认为我父亲的那句话伤了她,吵着要离婚,说‘免得这辈子你不成功,都因为我不是个好女人’。我一怒之下,就和她分手了。我父亲禁不住连番打击……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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