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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进行得如何?”他睡得算香的了,这会儿才醒。听这口气,真是想看笑话的。

  我一边誊写数据,一边回答:“好了。”

  他走近来扶着我的肩,笑道:“这么快?”

  “我重抄了一份。数字给按末尾对齐了,你看着哪个顺眼清楚些,就看哪个。”我把册子和一小沓纸交给他道。真讨厌竖排的文字,怎么都做不到一目了然。

  他接过先翻了翻,说:“这么抄,倒真是容易看了。”

  已经到了掌灯时分,我看了看窗外昏暗的天色,对他说:“我该回去了。”

  没料到他笑着说:“我送你。”我还没说出反对的话,他便揽着我道:“就当陪我走走。”

  一弯新月挂在靛蓝的夜空中,偶尔飘过几片薄透的云,不时遮挡住它清朗的光辉。月色映得路边槐树上的花,好似雪团一样,垂在墙头屋檐下。

  他一手提着一个白纸灯笼,一手牵着我,走在静悄悄的胡同里。空气中弥漫着槐花浓郁的香气,风吹不散。

  我吸了口气,轻声说:“好香。”

  他停下来,回望着我问:“不喜欢这香气?”

  我的确是不喜欢浓烈香味的。他向来细心,我只不经意地说起过我的衣服从来不熏香,以后便没在他身上闻到过任何熏香的味道。不过今夜,这袭人花香似乎也并不讨厌。

  我摇了摇头,回答:“没有,很好闻。多走一段吧。”

  他微笑着握紧我的手,我轻轻回握着,两人无言地顺着长巷缓缓而行。一路上只伴着风吹树叶的‘沙勒’声响。

  早上出门之前,收到十三派人送来的帖子,请我下午去他府里。说是近日得了一把好琴,音色美妙,让我去欣赏。我心想,他不是吃错药了吧?如果他府里新请了个手艺高超的厨子,让我去“欣赏”那才对。至于谈琴论曲,还是饶了我吧!小时侯也被老妈逼去学过琴,我的老师每次看我拉琴都一脸心痛——心痛那把被我蹂躏的名贵小提琴。大概是上次见面他说什么“音有意,意动音随”的时候,我随口附和了两句,他便当真了。不过帖子既然收了,自然是要去的,只是到时候把‘赏乐’改成‘赏酒赏菜’,也没什么不好的。

  上午我还是决定去看看方玉竹,有一个月没去她那儿了。以前带给她的几本启蒙书不知她看了没有?她已经认得好些字了,每当能读得出街上店铺的招牌或者背下一首最浅显的绝句,她都兴奋不已。也不知道这股读书识字的新鲜劲过去没有。

  到了她家的四合院门口,我就觉得不对劲,跑到里面,居然看到一副人去楼空的景象。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我在附近随便抓了个人问。那人道:“噢,方家啊。方老头赌输了大钱,借他银子的上门逼债,儿子吓着了,第二天一早就没了。老婆子也不哭不闹,看着没事人儿一样,可就在儿子去的那天晚上投了井。”

  我抓着他急问:“女儿呢?他们家女儿怎么了?”

  那人甩开我道:“还能怎么?不是卖了就是抵给人家了。连这房子也早被抵出去了。”

  我见他不知道,便向他们家附近的邻居打听,一连问了几户,都没有知道方玉竹去向的。我只好先回了家,决定着落在赌帐和被抵的房子上打听债主是谁,也许就能找到她。虽说如此,我心里还是充满了无力感。我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没能帮她,而以后……谁知道我还能不能找到她?即使找到了她,又能做什么?我极厌恶这种毫无把握,毫无头绪的状态!

  回到家里还是心浮气躁。坐在书案前喝着普洱茶,失手打翻了,心里就像被刺扎了一样,等回过神来,已经把茶盏砸了出去,“咣啷”一声碎作一堆瓷片。红月儿惊疑地看着我,边收拾边问:“这是怎么了?”

  我不想跟她说方玉竹的遭遇,因为那也无非是多了个垂泪叹气的人,对事情毫无帮助。闭了闭眼,平复了一下情绪,决定去赴十三的约。

  怀里揣着一个匣子,是和李浩逛琉璃厂时淘来的一方婺源龙尾砚。当初店老板拼命向我吹嘘什么“贮水不耗,历寒不冰,呵气可研”,我看雕工十分精细雅致,就买了下来。留着自用那是暴殄天物,本来就打算送人的,给了十三正好。还有那方家的事,也可让十三帮忙打听。

  马车停在西角门,我下了车,刚抬脚跨进门槛,就和正巧出来的人打了个照面。老四抬头看到我,也是一惊。他脸色有些苍白,嘴角紧抿着,虽衣饰仍如往常一丝不苟,我却总觉得形容憔悴。我们对视了片刻,他忽然猛地拉住我甩开众人往回走。他是怎么了?第一次有这样失控的举动。

  他拉着我避开甬路,进了满是花木的前院,走到一棵老柳下终于停下来。他仍旧不说话,但不同于刚才的冷漠,望着我的眼睛里满是哀伤。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我忍不住抚上他的脸,他闭上眼,伸手覆住我的手背,唇摩挲着我的掌心。即使是他,也有这样伤心无奈的时候。我们都是凡人,有些事预见不到,也阻止不了。

  我伸出另一只手拥抱他,他先是一颤,既而紧紧地抱住我。等到情绪慢慢沉淀,他终于放开我。此时,他的眼神已恢复了以往的清明冷静,只是看着我的时候,还多了一些柔和。他沉默地看着我,我想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却低头吻住我。这个吻异常地热烈,跟以往淡然温柔的浅吻完全不同,他像是要吃掉我一样用力。没有经历过时,我完全不知道这种吃口水的事会炽烈地让你头脑空白一片,除了回应什么也想不了做不了。

  终于结束之后,我的呼吸还有些乱。他又搂了搂我,轻声说:“我先走了。”

  “恩。”我回应了一声,然后目送他离开。

  我收回目光,刚转身想往花厅方向走,便见到十三站在不远处。他慢慢地走近,似乎十分艰难地问:“你和四哥,你们……”

  我微微点了点头,回答道:“是。如你所见。”毫不意外地看到十三满脸震惊。

  他用了好一会儿接受这个意外,然后似是自言自语道:“怎么会?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不用我回答,我也回答不了。于是我转而问他:“他是怎么了?”

  十三像不能理解我意思似的看着我,我只好重复了一便:“你四哥他出了什么事?”

  他长叹一声,答道:“弘晖,四哥的长子,昨日夭折了。”

  啊,原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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