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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那你想看什么?”

  “稗官野史之类。”

  他干脆地回答:“这屋里没有。”

  我皱着眉瞪他,他最后说:“那边架子上有我录的几本札记。也不是什么稗官传奇,你若不看就没别的了。”

  我便从那个紫檀木镶象牙书格上抽出他所说的笔记,有两本是满文的,我翻了两页仍旧插回去,只把汉文的几本捧到炕上细看。那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都是他的笔迹,偶有删改和边注。内容很杂,有生活轶事,读书心得,出行见闻,当然最多的是政治评论。虽然没有小说情节跌宕起伏那么有趣,总也算不无聊,就一页一页地看下去了。

  其间钟平进来送过食物,搁下后又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我一边吃点心一边翻阅,看到其中一段说,有个叫汤斌的,任江苏巡抚时在苏州搞过一个“禁淫祠”的运动。大抵是当地打牌、妓乐、礼佛、庙会等太盛行,为了整肃社会风气,他对前面提到的那些活动厉行禁止,据说出现了‘寺院无妇女之迹,河下无管弦之歌,迎神罢会,艳曲绝编’的景象。不过,似乎效用也只是暂时,没过多久又恢复旧观。

  看到这里,我不禁“扑”地笑了出来。这种“整风运动”完全违背经济规律,会有长效才怪!

  老四闻声,向我招手道:“笑什么呢?难道我还写了什么笑话了?”

  我便把这段指给他看,他奇怪地问:“这有什么好笑?”

  我说:“这个人,一定没听说过什么是‘繁荣娼盛’。”

  他不解地看着我,我就找了张白纸,提笔写下这四个字递给他看。他正巧啜了口茶,看了这个,一口茶水全喷在了纸上,而后大笑不止。等他终于缓过来,才对我道:“原来此‘娼’非彼‘昌’,亏你想得出来!”

  我把这张脏纸揉作一团,扔在案侧,说:“你不也认为他多此一举?”虽没明写,字里行间还是透露出不赞同的意思。

  他叹了口气,笑道:“汤斌此人的确是一等一的廉臣干吏,但这事办得也委实过了。苏杭等江南富庶地方,多得是酒船戏子匠工之类,此辈无产无业,就在这声色晏会中觅食乞生。他禁了弦歌、迎神赛会和演剧,无异于绝了人家的生路。能不让他们心生怨望吗?治国之道,第一要务在安顿百姓,那些原非犯法之事,禁之何益!”

  我笑着听他侃侃而谈,心中对他添了几分佩服。中国封建社会一直秉承‘以农为本’的精神,经商都不被视为正道,何况娱乐、服务等第三产业。他的实用主义,简直太难得了!

  “听烦了?”他见我兀自出神,便抚了抚我的脸问。

  我依进他怀里,轻声回道:“没有。”

  他搂住我,低头问:“你吃了什么?有股甜香的味儿。”

  “豌豆黄和胡桃茶。你要不要也尝尝?”我指了指炕桌上的栀子花剔红雕漆盘问。

  他寻到我的唇边来,轻喃道:“不用。我尝你也是一样……”

  他在我唇上稍稍辗转,浅尝辄止,然后又坐回去看他的公文。只是这回硬要让我挨着他坐。于是他做他的正事,我看我的笔记。

  不知过了多久,他捏着肩膀站起来。我问:“这算结束了?”

  “没呢,对完这笔糊涂帐才算完。”他抽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啪’地甩到桌上,苦笑道。

  我好奇地看他翻开那本册子,只见内页满满地列着似乎是收支明细的数字。什么田赋、盐税之类,字又小又密,数字是汉字表达不说,还是首位对齐排列,看得眼都花了。难为他还拿出个算盘,一条一条核对。我看也不过是加加减减,容易得很,就是费神。

  我很快对那个没了兴趣,靠回椅子里看他记述的热河一代风光和承德避暑山庄的建造情况。看着看着居然盹着了,睡得也不沉,感觉他靠近的气息便醒了。他轻拍我的脸颊,柔和的呼吸拂在我的鬓边耳侧:“若是困了,就去炕上歪着。别在这儿睡,仔细着凉。”

  我倒是不怎么困了,却看他眼里隐有血丝,神情略显疲惫。我伸了个懒腰,坐直了,问道:“你今儿多早起的?”

  “过了寅时吧。”他回答。

  那不是凌晨三四点!我如今也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但最少要从晚上九点睡到第二天早 上七点左右。相比一天睡足十个小时的我来说,他也真是可怜啊!我问:“今天有午睡过吗?”

  他揉了揉太阳穴,看了看我没说话。行,不用说,我明白了。我转而看向书案问:“还算帐呢?”

  “只看了一小半。”他望着那册子叹道。

  犹豫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说:“我帮你核吧。”

  他惊讶地看着我,然后笑着说:“你?你会算这个?”

  我回道:“这又有什么难的?你要是信不过我,待会儿自个儿再对一遍得了。”

  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最后笑道:“那你就试试吧。”

  “你去炕上靠会儿。我弄完了叫你。”我推了推他道。

  “不用,听着打算盘的声音我也睡不着。”他那眼神,摆明了信不过我。

  唉,不是真的连四则运算的能力也要被人看不起吧?我在心里唉叹了一下,无奈地对他笑:“我不用算盘,你睡你的就是了。等会儿再看我笑话不迟。”

  他这倒不好意思跟我磨了,笑着摇了摇头,拿了个软垫,斜靠在炕上小睡去了。

  我抓紧时间研究手上的东西,看样子是户部的预算单,刚才我就发现这只是流水帐 ,要是复杂一点,我恐怕也不应付不了。好在内容也不是太细,否则怎会只有几十页纸。

  ‘一十九万三千四百二十……’,看到这个我开始头痛。拿过几张白纸,先对照着用阿拉伯数字写下来,然后心算加笔算,大约一个小时就完成得差不多了。这实在算不了什么,我对数字向来敏感,又托中国小学数学教育的福(这要是换成美国人那样,不用计算器就算不了三位数加减法的,恐怕就有心无力了,说到计算器,要真有这东西该多好啊)。再花了十五分钟重新核对一遍,没发现自己有计算错误。我难得这么谨慎,是不是太小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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