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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清川认出来了,这嚣张跋扈的家伙,不是别人,正是花满城的弟弟,以务农为生的花满楼。此人游手好闲,早年因偷窃罪被判入狱两年,是花家的一员大将。土生土长的农村痞子。

  “请坐,请坐……”清川虚弱地应付着。

  “妈也来了。”花满楼告诉她。

  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太太应声而起。老太太刻意打扮过了,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穿一件崭新的碎花衬衣,连标签都没摘,吊在脖子后面,喜气洋洋地晃悠。

  清川上前叫声妈,亲亲热热地搀扶着老太太,说您老人家气色不错,又说咱们都挺惦念您的。一脸虚情假意的欢喜。

  “农民都喜欢成群结伙的。”屠秋莎在她耳旁嘀咕。

  对着这群人,清川头痛欲裂。花家亲属没一盏省油的灯,从前一度跑来打秋风的亲朋好友,一拨接一拨,不光是直系亲属,连邻里街坊都大言不惭地号称是花家的人,就差把阿猫阿狗都领来城里观观光,过过洋荤。一来,个个都是大老爷们的派头,蹭吃蹭喝,游山玩水,少则三五天,多则十天半月,不提一个“走”字儿,颇有错把花家当自家的气势。

  幸好不待清川忍无可忍地发作,满城先行撵了客。人事局的宿舍就那么三五幢房子,谁家来了客人,一下子全知道了。同事打趣满城,说你家是搞扶贫工程还是怎么的,长年有农民兄弟上门。

  满城耿耿于怀,当天就把亲戚扫地出门。从此,花家人绝了迹。但在逢年过节,满城会和清川媚媚一道,坐火车回一趟老家,看望看望四邻,留下丰厚的压岁钱。

  满城生病住院的事,清川在电话里向他姐姐花满枝提过。隔着听筒,清川不知道花满枝的想法,只听见她唔唔应着,一句话都不说。清川心想,抑郁症是新近被医学界高度重视起来的一种疾病,置身农村,花满枝不见得有充足的认识。因此当下没太留意她的态度。

  谁知道不出三天,以花老太为首的花家大军气势汹汹地赶了来。浩浩荡荡的队伍一共有十三名成员,包括花满城的堂兄表弟什么的,大多是身强力壮的汉子,眼露凶光。若是一人提上一根木棍,就是一支所向披靡的敢死队了。

  “我这次来,主要是看我儿子。”花老太一板一眼地宣称。

  这位18岁便嫁人生子的老太太,不是一般畏首畏尾的农村妇人。她可是一位剽悍厉害的人物,有过抡棒退贼的光辉记录。她守寡多年,单身一人,种高粱,喂家禽,拉扯大了三个儿女。

  “满城身体不太好。”清川实言相告。

  “身体不好?”花老太咄咄逼人,“你偷偷摸摸地搬了新家,连地址都不跟我们花家人讲一声,害得我们到处去问。你把你疯疯癫癫的娘接到家里,请了保姆,太上皇一样伺候着。你们姓俞的享受着豪华的大房子,想方设法把我儿子扔进疯人院,还说他身体不好?!”

  随着花老太的慷慨陈词,花家姐弟一左一右地杵在了母亲旁边。见状,清川惟有保持缄默。既然老太太是来吵架的,那么她任何无心的话语,都可能成为被攻击的借口。她不想跟花家人翻脸,她没有精力迎接一场新的战争。

  屠秋莎眼见来者不善,伶俐地闪身挡在他们中间,乖巧地问候,伯母,饿了吧?吃了饭再聊啊。她一迭连声地叫唤着小保姆,递给她几张百元大钞,让她立马到楼下的中餐厅叫一桌好酒好菜上来。

  “伯母,我是清川的好朋友,您千里迢迢地来,这一餐,就算是我给您老人家接风!”屠秋莎满面笑容地抓住花老太的手,一盆火似的,赶着问她身体可好,庄稼可好,有几个孙儿孙女,云云。

  老太婆给她一掇弄,暂时转移了注意力,花家姐弟也就不便发作了。屠秋莎的敷衍功夫是一等一的,没一会儿,花老太居然将她引为知己,泪眼婆娑地拉着她,向她诉起苦来:

  “……我这一生可不容易……三个孩子,就是满城读书争气……满城才3岁,他爹就跳了井……你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妈,爹是怎么死的?”清川在一旁听了,追问道。满城的父亲去世年深日久,花家人从来没有正面提到过他的死因。

  “那年大旱,地里颗粒无收,村里人都出去要饭了,他爹抹不开面子,又没别的法子。他那个人,一向有什么事都掖在心里,不跟我商量,就那么不吃不喝地憋着。我一领孩子出门借粮食,他后脚就跳了井……”花老太抽泣起来。

  “性格内向?绝食?那不是抑郁症吗?”清川自言自语。

  “有什么不妥吗?”屠秋莎问她。

  “这病是有遗传的,”清川道,“满城进医院的时候,主治大夫就问过好几遍,他家里有没有抑郁症的病史,我当时不知情,还跟医生指天发誓说没有……”

  “俞清川,你这女人也忒狠毒了!”满城的姐姐花满枝拍案而起,“你把我弟弟弄进疯人院不说,还赖着是我爹遗传了他。青天白日的,上有神魔,下有法律,我就不相信你还能杀人不见血?!”

  “来来来,先吃饭,先吃饭,民以食为天……”屠秋莎适时打岔,率先把准备动粗的花满枝请到餐桌边。

  小保姆已经领着餐厅的两名女服务生,端上来满桌的菜肴。那十来条汉子赶了远路,早就饥肠辘辘了,掐灭烟蒂,搭讪着挨近餐桌。

  屠秋莎说声请,十几双筷子老实不客气地同时伸过来,发出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响。正中的一盘清蒸桂鱼,顷刻间只剩一具光秃秃的骨架。一伙人接着进攻叫花鸡,连肉带骨地撕一大块,徒手捏着,大口大口地吞吃,汁水滴得满桌满地。一匣权充饭后甜点的椰蓉蛋,更是被糟蹋得掺不忍睹,花老太边吃还边埋怨鸡蛋没煮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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