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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


  父亲从梅孝先那里初尝了为人父的喜悦,从梅青那里得到为人父的骄傲。梅青自小生得白净可爱,行为敦厚,人见人夸。父亲的幸福生活止于梅青,应该达到他青年时期的巅峰。父亲是不会以我为骄傲的,我从小就是个不会讨人喜欢的小孩,之所以能够降临人世,纯属意外,生下来黑而瘦小,全身皱巴巴如怪物一样的梅红,给父亲的幸福意外地抹下一道黑黑的手掌印。用梅家女人们的说法,我是条漏网之鱼,父亲出于怜悯之心最后收留了我。

  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母亲没有奶水,买不起红糖,只能用粘鞋底的糨糊来填饱我的肚子,我所能采取的抗议方式便是不知疲倦地啼哭,直到哭得声嘶力竭疲惫睡去。父亲对我的无赖行径不理不睬,也不允许他人干涉(我一直怀疑,父亲对我这种放任自由的态度,一直延续到我离开梅城)。

  从记事开始,我最乐意做的事情,就是装出天真烂漫的神情,一遍遍向梅家大院的女人们,追问孩童往事,勾起她们所有有关的回忆。她们无数次地重复叙述之后,总是籍着那些细节对我日后的品性加以总结,她们从我的啼哭中看出我性格中略带偏执和神经质的不良端倪,从我的黑瘦好动中判断我工于心计狡猾善变,她们从不忌讳当着我的面,赞扬梅青的敦厚文静和白净肤色。在她们眼里,我是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小孩,她们忽略了我的记忆,也培养了我的极端敏感,在梅家大院,梅红的存在,也许就是为了衬托梅青这朵红色花朵。

  1988年秋天,那年我十一岁,第一次在破旧的集体宿舍里,拥有只属于我的独立生活。父亲办完住宿手续后,我口袋里揣着一沓厚厚的餐票,从窗框上的油漆像一片片肮脏的指甲盖般卷起的窗户里,看着父亲踩着自行车离去,头也不回。

  我执意选择寄宿生活,那是我离开梅家最冠冕堂皇的借口,我巧妙地抓住时机,从此迈开了告别梅城的第一步。回想从前的种种,还是从孩童时,我看待这个世界的眼光就已悲观颓废,天空总是灰暗无光,父亲忙碌而表情生硬,我们几乎从不交谈。他无暇察觉到我隐秘的目的,虽然他是一个深谋远虑的人,从不缺乏缜密的心机,但他似乎从来没想过把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当成对手。而我却从学会思考开始,一直将他作为我假想中的较量对手。我自以为从梅家女人们的闲聊中,发现了一个事实真相。因此,我很容易就想起那个在摇窝里哭得青筋暴露的婴儿,不免悲从中来。

  而当我独来独往于寝室与教室之间,巨大的孤独和被遗弃的自卑感潜移默化,将我慢慢吞噬。

  我在父亲眼里越来越孤僻,而他在我眼里,除了是父亲,更重要的是,他是个成年男人。异性对我来说,像一堵墙,跨越不过,只能退缩。不知从何时起,我开始像避开其他陌生男人一样躲避父亲,不愿见他,一面心里又怀着对他的怨恨。父亲其实是个健谈的人,但见了我也无话可说,或者说不到两句便生龃龊,我的不善表达和倔强,每逢此时,特别刺眼,如同他面对的是一个长着坚硬的角正准备投入决斗的人,结果每次都各自扭头而去。多年的漂泊他乡,未能改善这种淡漠的父女关系,先前的怨恨搀杂了更多五味俱全,积沉在心底,长成一柄钝硬的凶器,时时硌得人万念俱灰。

  我一身风尘随梅孝先踏进家门时,父亲正在院子里浇花,我原本心里是喜悦的,见了抬起头平静地望着我的父亲,那喜悦不自觉黯然失色,淡淡地叫了他一声,就笔直进了屋。梅青和母亲正在堂屋里收拾花样繁杂的布料,地上放着梅青出嫁准备装衣裳被单的几只大皮箱。

  原来,世间的繁华都是做给人看的,内心的快乐无比脆弱,既使是一场喜气逼人的婚礼也不能挽救回来。我回到了梅城,也回到过去,梅城像一口井,把我吸入回令人窒息的内部。我的那些残存于世的日记,那些以为早已消失的信件,也意外地出现在我手边,被一一重头翻阅,它们向我展示过去的某一部分,触目惊心地真实着,又恍若隔了前生往世。前生往世的男女,原是没想过这种被人回望被人窥探的情节。

  我注意到谈话记录,中间有几页被撕掉,线缝处还有未撕干净的纸屑,那残留的纸屑像几片丢失了秘密之眼的钥匙。它令所有交谈索然无味,也令人心生怅惘。我不想重现这些树叶儿一般繁密而平淡,思维如琴键一般跳跃的交谈句子,这也许是我唯一可独享的传奇。无意识之中,我抓起梳妆台上的笔,在其中一页写下:上天给了我一份意外的礼物,可我已经再也看不到那个留下礼物的人。

  这样的句子真令人感到绝望,我的青春年华,是怎样一个顾影自怜者的病态青春。

  盒子里的十封信,第一封信写自1994年4月23日,最后一封是1995年5月底。每封信开头,称收信人为沛沛,落款梅红或者大写的M。整整一年时间,恰好是我初次离开梅城在南方工厂里的那段日子。

  苏铭独自一人承受着我漫无边际的愁绪郁结,真难以置信,一个人的心灵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细腻的呻吟,即便现在的我看来,也不堪重负。或者,我以为我们之间,有太多相似,因此,我把他当成了自己,而他是否曾把我当作一面镜子,从镜子里又看到了些什么?

  两性之间的相互吸引,并非有关爱情,有时候仅因为同样的情绪,或者陷入同样的困境。我们所经历过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注定我和他一样沉默抑郁,与其他人格格不入,像两只同时掉落水中的蚂蚁,突然发现对方就是那根救命的稻草,而实际上,我们俩人都未曾看清楚,我们只是两只处境相似的蚂蚁。

  梅家大院的夜晚有点闷湿,我站起来,打开所有的窗户,然后站在窗口吸了支烟,深蓝色的烟雾钻过纱窗,立即与夜气融为一体。楼下堂屋和厨房里还有灯光,间或飘来一两句说话声,忙碌的人依然兴致勃勃地忙碌着,并不来打扰我这个远归的人。我细细倾听了片刻,仍回到床上,随意翻了翻一同带回来的《独白下的传统》。没想到里面的卡片还在,很任意地夹在书页里。卡片上写有苏铭继父的名字,我才知道原来他继父并不叫李元洛,而是叫李宗维。我对他继父名字的印象,最初也就来自于这张夹在书中的小卡片。

  《独白下的传统》是我高中时期读过的,体裁和内容都很独特的闲书,读的时候觉得新鲜有趣,现在已完全不记得写的是什么,只记住了书的作者,那个叫李敖的家伙,居然敢开篇写“五百年来,中国写白话文的前三名:李敖、李敖、李敖”。苏铭对他极为祟拜,所以他特意拿了他继父的书来送给我读,而不愿把它借给其他任何人看一眼。记得与苏铭谈起李敖的狂妄、倨傲和天马行空时,还将他与《射雕英雄传》里的老顽童周伯通和桃花岛主黄药师做过一番比较。

  年少无知的青春,可炫耀的东西实在不多。我与苏铭谈论李敖时,多多少少都获得了一种虚荣心的满足,仿佛就是那个人让我们与众不同,可以高人一筹。

  很多年以后,同样一个李敖,在复旦大学进行过一场演讲。当时因为一位同行的邀请,我也去凑了一回热闹。那个意气风发的“天下第一”,已经是位70岁的台湾老人,虽然眼睛里依然还保留着孤傲狷狂的气质,但年华已去。演讲厅座无虚席,无法进入会场的学生在楼外不停地喊着“敖哥,敖哥”,那种场景不由得令我想起十几年前,那时,我和苏铭远比那些楼外的学生们还要年轻。后来又读了胡茵梦写与李敖之间的故事,才知道,越才华横溢的人,越刁钻古怪,性格里潜伏着越多世人无法理解的癖好,即使一段普通的感情也会被弄得风波迭起,支离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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