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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白色的鸟群在一年夏天来临前迁徙到后山上,冬天来临之前飞走,以后年年如此,每年数目有所变化。

  梅老先生晚年孤寂地生活在家长的威严和理想世界里,他的孤独缘于无人理解他的内心。这种不能被理解的孤独,在梅老先生仙逝后,很快暴露出来。除了大哥,梅X先纷纷被我的叔叔们打倒,我的兄弟姊妹们全部改成更时髦顺应时代潮流的名字。我和梅青是例外,梅X先的格局里祖父并没有算上我和梅青。有一次,我在网络搜狗上分别查询“梅青”和“梅方”,居然搜索出成百上千个身份各异的同名人。“梅孝先”古典而独特的气息,鹤立鸡群地获是最后的胜利。大哥少年时曾数次提起被人已经忘掉的“梅爱国”,流露出极其强烈的挽惜之色,他的学生生涯里,“梅孝先”三个字像怪物一样,不断令他难堪。他甚至有个同学突发其想,曾问他是不是守墓人的儿子。梅孝先何曾料到这个被人视作异类的“梅孝先”,后来却让我羡慕感叹不已。

  假如梅老先生还在世,我一定会成为他最顽固不化的追随者,我察觉到我的父亲也曾试图仿效梅老先生,这一点可以从大哥一直被叫作梅孝先看出来,重新建立起家族秩序,但以失败告终。现在的梅家大院实际上已破碎瓦解,完整的家族观念正在消失,我的父亲做为梅家后代中的男性长者不得不继承孤独体味着挫败感。

  姐姐生下来后倍受宠爱,取名梅青,一年后,我意外出现在母亲子宫里。梅青与梅红这两个名字都出自梅老先生的大哥,即我的大祖父手笔。梅老先生在我心目中是个沉默的儒雅书生形象,身材修长清瘦,大祖父却身材高大魁梧,骨骼粗犷,满头白发下眉毛漆黑如墨,硬而长,沿眉骨垂于两侧,性格暴躁。二十几年前,大祖父病逝之后,梅老先生更加沉默寡语。我很少看到他笑,印象中他总是腰杆笔直地坐在那里,严肃谦逊地注视着正与他交谈的人。小时候,每次听到他的脚步,我就慌忙逃走或者躲起来,怕他考一些鸡鸭同笼题目或者询问我的成绩。父亲和他的兄妹们在梅老先生面前表现恭顺,一样心存敬畏。

  “梅红”一直被我使用至三年级,三年级的语文老师是个思想极其活跃的中年妇女,她在一次家访中建议将我改名为梅芳,她认为“芳”比“红”意义更加高远含蓄,且具有现代性。梅村人习惯于在名字前加个小字作为小名昵称,我和梅青,村里人都叫小红小青(儿)。她小心地举例证明,她不可能忘记梅老先生是个读书人,《红楼梦》里面有个小红,一听就是使唤丫头的命。我父亲听取了她的建议,征得祖父同意,将我的学名改为梅方,请注意并不是“芳”,我因此多次暗暗揣测梅老先生的用意。他要是在有生之年,能够预知他用心良苦的“孝悌谨信爱仁”遭到如此迅速巅覆的话,或许不会同意开我改名的先河。

  梅老先生去世前一直住在医院,瘦成了一个干瘪衰弱的老人。那时候我正在读高中,放学后,我和梅青去医院看望他,他躺在那里,微闭着眼睛,裤腿卷得高高的,姑姑正在按摩他枯瘦的小腿。我特意站在梅青背后,隔着梅青的肩膀望着他。那是第一次与祖父相隔那样近,他无力地躺着,而我的身体里正充满着年少的勃勃生机。我与他换了个位置,生机盎然地站在他面前,不用害怕他威严的俯视,从高处看着他被病痛染成黄黑色浮肿着的脸,我第一次觉得梅老先生那样弱小,原来苍老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既使梅老先生也未能幸免。

  听姑姑叫我和梅青,梅老先生睁开眼睛,弯起嘴角露出微笑,示意我们坐到床边。记忆里最后的梅老先生,就是那样一个面带着微笑,亲切慈祥而又虚弱的普通老人。每当我回忆起祖父时,不免产生同样的疑惑,那个印象里威严生疏的梅老先生和病床上瘦弱温和的祖父,到底哪一个更真实。

  我在院子里转悠,发现所有的窗户上都上了新油漆,还做了许多新家俱,我从前住的房间里,那张用了很多年的写字台也不翼而飞。后来我在二楼与屋顶的夹层里找到了它,抽屉里空无一物。

  院子里空荡荡的,已不是我当年出走时的院子,石榴树没了,遍地的指甲花和金盏菊也没了,多了几棵新栽的栀子花和常青柏。但我仍清晰地记得这当年的院子在金色的阳光里开满太阳花的样子。

  那天晚上,我意外地梦见了祖父。梅老先生过世后的最初几年,我从未梦见过他,只是近来,自从我过了二十五岁准备久居上海时,却常常梦见他,那些梦的内容多是醒来便忘了,然而我能清晰记得的是,没有了一点惧怕,梦里的我与梦里的梅老先生和谐相处,如同世界上所有亲亲热热的祖孙俩(祖父还在的时候,我曾经多么渴望拉近与祖父的距离)。那些梦加深了我对祖父的怀念,世事真是难以预料,我对祖父日渐深厚的感情竟凭借着这些梦建立起来。

  记得有一次,在上海的房子里梦见祖父,醒来后马上给祖母打电话。祖母着急地问我梦中的情形,你跟他说话了吗?我说没有。祖母松了口气,听得出她的紧张。她说那就好。我很奇怪,祖母郑重其事地叮嘱我说,总之,梦见死去了的人,你不要跟他说话,包括你的祖父,不然会不好。我始终没弄清楚她说的不好到底是什么,再问她,她也不加以解释。

  早上跟祖母再提到有关祖父的梦,祖母还是重复同样的话,除了嘱咐不要在梦中与祖父说话,并不多提祖父生前的事情。她用枯瘦却依然温暖无比的手拖住我的手,长长地叹息之后,笑着说,你祖父那个人哪,就是不逗孩子喜欢。我想祖母所说的孩子是不是特指我一个人?自从具备基本的叙述能力开始,我从来不曾在祖母面前隐瞒对祖父的畏惧,还暗地里企盼过祖母能够给予我克服畏惧的力量。我不清楚梅家的孩子,是不是都像我一样惧怕祖父。

  这时候的祖母,眼神已经差了许多,因为角膜炎动过一次大手术,背部也不再那样挺直,非常瘦,穿一身蓝底子碎花的衣裙,站着与我一般高。裙子是长及脚踝的百褶裙,裙边被风吹动时很飘逸,像一支浪漫的干枝插花。她从前是地主家的小姐,年轻时个子高挑,我年轻而带点浪漫气质的姑姑就承袭了祖母做女儿时的模样。祖母与祖父的家相隔近百里,祖父家境贫寒,而祖母出身富庶人家却识字不多,只能够写自己的名字,他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并生育了一大堆子女,在我不论何时何地想起来,都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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