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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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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梅方·黄春绿 梅家大院 火车以每小时一百多公里的速度将我推进梅城,过检票口时,一眼就看到等在外面的梅孝先。出口通道里,一个穿无袖上衣粗胳膊的中年妇女堵住我,追着问要不要车,我朝她摆手,她还是不想放过我。无奈之下,我只好指给她看站在广场上东张西望的梅孝先。通道外的车站广场上,零乱地停满了短途载客面包车和人力三轮车,梅孝先就远远地站在那些车之间。他个子非常高,有一张标准的国字脸,虽然离得远,也很容易辩认出来。我先看到他,过了通道,快走到他跟前时,他才认出我来,两颊立即往外拉上去,露出有所保留的笑容(他像母亲)。他抢过我的行李打算绑在摩托车后座上,我拦住他。我的行李只有一个小小的旅行袋,里面放着几件换洗衣物、简单的洗漱用品和一本书。我跨上他的车,把旅行袋横在我和他中间的车座上。他已经是一个成年男人,不再是从前那个提起我的手臂甩圈想把我转晕的大男孩,或许是分离的生疏感,我也不好意思像以前那样,把自己当作一条小蛇妖,从后面牢牢箍住他的腰。 他把我的平淡看成是旅途的劳累,他早已习惯了寡言少语个性乖僻的我,在我上车时体贴地扶了我一把。“下次回来,你该提早二十分钟打电话告诉我,那样我就可以开单位的车来接你。”他皱着眉头大声说,让人觉得他对我不满,实际上没有,当他觉得某些事情很郑重或严肃时,喜欢皱起眉头。他轻轻踩动摩托车,慢慢调头(他个性谨慎)。我在他背后笑了笑,摩托车观后镜里的姑娘同时冲着我和他微笑。梅孝先身上也躲不掉慵懒的气息,火车只要进入梅城地界,我马上就能感受到这种山镇特有的气息。梅孝先很随便地穿一双旧软底鞋,衬衣上到处是褶子,好像从未熨抻过一样。他给人的印象是一个温和然而倔强的人,头发浓密而粗硬,不驯服地顶在头上。我的头发同样浓密但是柔软,经过长途煎熬后,有点油腻。奇异的血源关系将我和梅孝先绑在一起,他的一举一动与他的身份恰如其分,首先是个好儿子,然后是个好丈夫,其次才是我的好哥哥。年少时,我们是兄妹,现在却变成亲人。我们熟悉彼此像熟悉自己的脚趾头,虽然越来越不了解,然而仍然努力相亲相爱。 梅孝先给我讲梅青的婚事以及梅家的新闻旧事,兴致勃勃地一件接一件讲给我听,似乎听的人正怀着无比迫切想知道的心情,这是对我回家表现出来的梅孝先式的热情,我明白他,他却看不出我每一次都表现得心不在蔫,只是为了感激他的热情,从不打断他的话。其实,我坐在后面,根本听不清他说什么,风把他的声音快速蒸发到身后的路面上,我听到的都是些断断续续的词语,而不是句子,感觉我们正在玩猜字游戏。热气腾腾的风把我的头发也吹得零乱不堪,梅孝先全身洋溢出来的喜悦,像他宽阔的背始终鲜明坚固。 生命和死亡,欢快和悲伤总是那样相互交织,和谐共处,世界是一部功能强大的搅拌机,而梅城就是碾碎后的微尘。 如果你可以找到一本A市叙述详尽的旅游地图,可以看到梅城躲在三面环山的底部,像一只马蹄铁。它是一只真正的带磁性的马蹄铁,有一股强大的吸附力量,可以吸光人身体和大脑里所有的躁动和生气。在梅城,到处是嚼着槟榔闲扯的男人,推着自行车慢慢遛达的妇女,家养狗不慌不忙地横过马路,卖菜的大妈们可以聊上大半天,随你慢吞吞地挑,就连吵架都是懒散的,有一句没一句。这就是我记忆里的梅城,无论你来自多大多远的城市,曾经拥有多快节奏多么精巧的生活,只要踏上梅城的土地,就会被那种无声无息的力量迅速控制。 我熟知梅城所具有的这股力量,能将一个野心勃勃的人变得像乞丐一样懒惰。 我们进入梅村时,遇见住在隔壁的老邻居。老邻居像我过世的祖父一样老了,拄着一根竹拐杖。从我出现在他视野里的那一刻,他便站定在路边,紧盯着我等我们走近。梅孝先支着车坐在座上,称呼他二爹爹,告诉他旁边站着的女子就是小妹。老人仔细地研究过我的脸之后,顿一下拐杖,大声地喊了一句,呀,真是梅红呐!从他仍然一副很骇然的表情,我猜想自己身上一定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十年前,梅老先生也常常一个人围着梅村转悠,就像今天这位老邻居一样。除了紧挨我家隔壁的几户人家,梅村其他人我一概不清楚该怎样称呼,然而看着大部分都面熟,我只好躲在梅孝先身后低着头,一概装作看不到。 十年前我第一次离开梅城,其间回来过几次,呆的时间不长,加起来不到一个月时间。我最后一次离家是五年前。五年来,除了新添几栋楼房,村前林荫道两旁数十棵银彬遭到无情砍伐外,没有太大变化。那些银彬树是十年前父亲带人栽下的,当时树苗还没有我高,可是猛然之间,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 盛夏的梅村静悄悄的,人们都在午睡,只有狗趴在大门口伸长舌头气喘喘地抬头张望,鸡们在树荫下踱步,也懒得争风吃醋。是否有柳树芽一样的少女,像十几年前的我一样,正从蝉鸣和风声中醒来,睡眼惺松地坐天井里的矮凳上梳头,准备上学去,心里揣着少女的心事,一边听着堂屋里的钟“嗒…嗒…嗒…嗒……”走动,像只老态龙钟的指挥棒。我曾经在梅家大院青砖青瓦的老宅里,学会辩别不同人脚步声里细微的差别。老宅子除了缓慢的秒针走动的声音,就是各种脚步声,懒洋洋地,慢慢跨过一道门,停下来,又慢慢跨过另一道门,再停下来。有几次,我被猛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吓了一大跳。一次铃声特别短,就像人们有时候拨错了电话号码,回过神后马上掐掉电话,话筒里留下匆匆忙忙的盲音。还有一次,我拿起话筒,听到的是梅青的声音。 梅姓在梅城是个大姓,我认为我出生的村子之所以取名梅村,是因为这里所有人都姓梅。梅家大院是梅村最显眼的建筑,主要是因为占地面积大,一大家子住着同一支脉六房人家,从前有个大院子围起来,但是我读完高中后,大院子就慢慢拆掉,改成各家自己的小院,嘴上却改不了口,习惯上仍叫作梅家大院,区分各房东头西头,上头下头。 祖父离休前是一名普通国家干部,因为年轻时候任过联校校长和梅城XX协会会长而被村里人尊称为梅老先生。他是一个旧式的读书人,知书达理,远见卓识,话不多,不怒自威。送大哥梅爱国第一天上学堂报到时,梅老先生在学校的报名登记表上郑重地写下“梅孝先”三个字,大哥因此在祖父的转念之间揭开了梅孝先的人生序幕。 父亲兄妹四个,父亲是家中的长子,生下大哥之后,家中男孙也陆续出世,取名一律沿用了梅X先的格局。至于当中一字的不同,梅老先生参考了《论语·学而篇》,取“孝悌谨信爱仁”字序。梅老先生用意可谓深远,试图有生之年在梅家大院内,建立一种以儒家思想为根基的完美家族秩序和行为规范。我能够真正体会出梅老先生用意的时候,梅老先生已经不在人世。站在院子里,观看后山白色鸟群在栗树顶梢盘旋时,我常常想起祖父穿黑布鞋,着洁净的深色上装,有点像旧时代的青年制服,背着双手,在院子里孤独地久久仰视那片山林的情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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