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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梅方走后,罗兰有时候跟我说着话,突然停下来,望着我问一句,你说梅方现在怎样嗳。问完又自我解嘲似地嫣然一笑,大大咧咧地说,呵呵,你怎么会知道呢。我不怀疑,在紧张的考前复习间隙,她偶尔会想到梅方,对梅方在广东的生活感到好奇。我也冒出过与她同样的念头,但很快便把这不切实际的思念打消了。凡她谈及梅方时,我皆保持缄默,无动于衷。梅方是班上公认的“才女”,我和罗兰交往之初,曾经无意间告诉过她,班上许多男生对梅方都怀有一种奇怪的畏惧,想跟她说话又不敢,梅方给人的感觉非常难以接近。

  我有没有可能在从前的闲聊里,给罗兰心里暗暗种下产生嫉妒之心的阴影。这些阴影像无意间埋下去的地雷,一不小心便足以致人伤残,是我与罗兰之间的重大安全隐患。

  后来发生的一切,证明我的谨慎有着不可颠覆的正确性,女性的嫉妒心一旦被激发出来,她将抱着不信任的态度来怀疑一切,并且可以随时随地利用它发起责难,让人对爱情感到恐惧和绝望。

  我长时间的缄默,显然让罗兰极为不满。她指责我已经开始讨厌她,所以才拒绝与她交谈。她对我的解释充耳不闻,我的解释是我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浪费,如果考不上大学,我和她都没有未来,但我不能说服她,让她停止胡思乱想。

  其实,她的想法从逻辑上来说存在很强的合理性。高考一天天临近,除了使我们心理压力加剧,似乎还使她走入热恋期。她认为对于我来说,她应该比任何事物(甚至高考)都具有无可比拟的重要性,如果我真心爱她,则可以爱她的一切,包括爱她的思想。她说,除非我并不喜欢跟她在一起,所以才不关心她在想些什么。她爱我,而我没有及时回报她所期望的我对她的爱情,我不合时宜的缄默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对她的欺骗。

  在她强大的蜘蛛网一般紧密的推理面前,我只能丢盔弃甲,落荒而逃。那是我学生时代最难熬的一段时光,对未来一无所知而产生的焦虑和恐慌,不被理解的痛苦,超负荷的考前训练。我怀念偷偷喜欢一个人的甜蜜,怀念烟火,怀念诗歌,怀念让我羞愧和负罪的性幻想。

  我骑着自行车奔向八角楼和梅城一中,在怀念的路途中,悄悄告诉自己,我和罗兰没有未来。

  鲁迅先生说过(这话是否真出自鲁迅,我不能太确定),一个男人看到女人,必想到性交。因这句话,我一度非常崇拜先生。如果我将话里的男人和女人都理解为泛指,这其中也包括了他自己。他是一个坦诚的勇士,我猜测这句话是他中年以后说出来的,青春只生产无知无畏的怯懦者,而不生产真正的勇士。而我,曾经只能选择一种隐晦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坦率,当我的眼睛与女人对视时,我马上联想到她们是具有与我身体某些器官完全不同的人。这是我们之间的本质区别,在这个区别的前提下,我们选择不同的行为和思想来适应自己的身体。男人具有侵略者的特性,然而他的进攻往往被女人包容,无形之中化解。女人不满足于做为一个屈服者,所以挺出她高傲的胸部,像一个收复了失地的女王。她的高傲却常常被一些男人当作收藏品据为已有,许多男人有收藏女人的癖好,乳房是藏品里最耀眼的部位。

  我尊重女性,也没有此类癖好。罗兰是我的第一个恋人,也是我的情人和朋友。罗兰的慷慨赐予,让我第一次真正地解读女人真实的身体,她散发着青草气息的少女之躯,在我的抚摸下,逐渐柔软。她躺在我怀里时,我并不知道今后与她的关系里,还有那样一个稍显复杂的历程,我所想的是,我和罗兰没有未来的结论不免下得过早过于轻率。那时候,我已经是一名省府大学的学生。

  对于情欲和爱情,我也不再感到那样惧怕。原来曾经的恐惧,不是来自情欲,而是来源于隐藏在其背后的未来,未来一点也不属于赤手空拳的中学生。

  我常常把自己的过去看作是一只界限森严的盒子,我是生活在盒子里的一只昆虫,盒子的出口由力量强大的卫士把守,卫士们身负让世界处于完美秩序的重任。他们是无所不知的巨灵神,张大耳朵,随时准备处决那些破坏秩序的虫子。

  我从盒子里爬出来时,他们对我怒目而视,然而没有阻挠我的爬行,其中甚至有一个人对我露出微笑。他的微笑是为了让我产生幻觉,被幻觉中的假象迷住。我一点都没有意识到,这样的盒子是无处不在的,世界便由这些大小不一的盒子所组成。

  我感到欢愉,当我在富有弹性的肉体上留连忘返,从头到脚都充斥着这种欢愉。我赤身裸体坐在桌子前,点燃一支烟,烟雾立即在房间里跳起舞来。在同样赤裸着的罗兰看来,她在我对面的床上,被烟雾所隐藏起来的脸是满足的暗示。我们考入省城不同的大学,她在校园里挽着我的手臂散步,或者在夜色浓重的阴影里,像一名尽职尽责的向导,抓住我的手引导我进入她的身体。张大耳朵的巨灵神似乎感到疲惫了,所以处于短暂的小憩之中,出于习惯,欢愉的耳朵仍然警醒着,观察周围的细微动静。

  宿舍里的人早已经陆陆续续离开学校,留在学校的人继续离别前的狂欢。隔壁宿舍有许多打牌的人,他们的吵嚷声和桌椅的磨擦声,经过墙壁的过滤,依然一清二楚。吃过晚饭后,我和罗兰一直呆在我的宿舍,直到第二天凌晨。我从里面锁好门,确定没人再回来,打开灯。那天晚上,所有宿舍的灯都是打开的,整整一个通宵灯火通明。有足够充裕的时间让我们一步一步接近主题,逐渐消除灯下赤裸身体的不适。那个夜晚之前,整整三年的大学时光,我们在夜的庇护下,完成了无数次的情欲演习,已经对那些所必须的程序有了大致的体会。

  我为什么选择了那样一个离别前夕,与罗兰共同完成生命中那道大的跨越。这里面隐含着悲怆的意味,有点像青春的告别,也是与神坛之上的爱情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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