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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叔叔说他珠海的同学在那里开公司发了财,打电话让他过去。我明白他所说的意思就是“下海”,在九十年代初的梅城,这是一个极具诱惑力的新鲜名词。海的神秘、蔚蓝和无边无际,对于生活在内陆山城的叔叔和我,具有同等的吸引力,我们的想象力在酒的推动下得以歇斯底里的爆发,看着充满活力的叔叔,我似乎看到了他金元宝一样亮灿灿的未来。

  当未来猛然转身,一头扎进过去的湖水里时,我已经像叔叔那样加入了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我骑着摩托车,经过已经解体的梅城印刷厂,总会想到叔叔曾经是一名普通印刷工人。我渐渐地能够理解到他当时的心境,为什么年轻的叔叔总是显得那样愤世嫉俗,他毕业于梅城一中,或者游荡在少言讷语的梅城街上,或者牵着女孩的手在树林里接吻,他能够选择的机会比我更少。大学可以给他新的前途,他失去了,家庭也可以给他美满的新空间,他失去了。工作倒是给了他一个全新场所,但是除了整天守在印刷机器前,他能够转寰自如的余地并不大,所以虽然他有一个位置,还是不可避免地正在失去。他之所以选择单身一人,其实是一种无声的反抗。他像一个在强大的负荷之下消极罢工的人,用他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对抗比他强大几百倍的力量,这种力量来自于周围运转自如的无形磁场,能将任何人卷入万劫不复的涡流当中。他明知无用,却不停止徒劳的挣扎。

  酒后的记忆或许多少有点不真实,但我看到叔叔金光灿灿的未来时,心中也闪过璀璨无比的火花。我的灵魂似乎脱离了那具躯壳,高高地飘荡在半空中,身体里的每个细胞都变得轻松起来,没有一点重量,双脚似乎渐渐离开地面,在云中飞腾一般。多么美妙的感觉,比暗恋一个人美妙得更纯粹。

  叔叔无比信任地向我吐露心事,我也迫不及待地想获得叔叔的理解,因此飞奔回房间,从抽屉里拿出那本日记。这种心理状态真的很奇怪,当我抚摸着我的日记本时,浮出的却是叔叔与徐一鸣在月光下大声朗诵情诗的情形,心里面充满温柔的感动。

  然而,叔叔没有让我的感动持续下去,我回到厨房里,他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梅方始终离我那么遥远,在所有靡乱的夜晚,情欲之火在体内燃烧,我为之羞愧难当。那时那刻,罗兰正在一棵老树下等着我。

  2

  高三分班后,我进了理科班,罗兰和梅方仍在同一个文科班,她们俩下课后经常一块儿从教学楼走出来,看到我,梅方总是淡淡笑一笑,马上走开。整个高三学期,我们一句话都不曾说过,偶尔在走廊上迎面碰上,也是那样平淡地笑笑。有一天中午,我和梅方从不同方向同时走进校门,她夹在三三两两在校外小餐馆吃完饭的学生里面,手里也端着一只带盖子的饭盒。我特意放慢脚步,落在她身后两米。上到一楼时,继续爬楼的人就剩下我和她,我踏上第一级楼梯时,她刚好转过楼梯中途的转角,我走到转角处时,她正好在二楼与三楼之间的第一级台阶上。我到达三楼时,她已经不在,她的教室位于楼梯口右边第一间,我的教室在右边第三间,另一个楼梯口左边的第一间。整个楼梯间回旋着我和她的脚步声,一个轻缓自若,另一个沉闷拖沓。这个细节像一部沉闷颓废的电影里面的长镜头,暗示出整部片子里男女人物之间的关系基调,似乎她正向他靠近,其实是始终远离,他追随,但不曾追赶。这是一段情感的宿命。

  我不能肯定罗兰在那一年,将梅方作为最热衷的话题,是否是因为她察觉出我对梅方的态度。话题从梅方的学习成绩和人际交往,到梅方的情绪和头发卡子,她对梅方的了解远胜于我对梅方的了解。罗兰眼中的梅方,是个不合群、多愁善感而又性格脆弱的女生。罗兰正是具备这种能力的人:可以敏锐地捕捉到某些不被人留意的细节和瞬间,从中挖掘人物的内在精神和性格并加以准确归纳。但她不善待她这种能力,尤其在我与她后来的婚姻问题上,她甚至有意识地抛弃了这种能力,或者说过于激发了这种能力,彻底沉浸到她不切实际的浪漫情调之中。我从罗兰那里得知梅方当时的一些情况,包括她离开梅城的准确时间。罗兰问我是否和她一道去车站给梅方送行时,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是怎样回答她的,总之是我没去汽车站。那天黄昏时分,我着骑自行车来到开往南方的长途汽车必须经过的一郊区马路的路口。几分钟后,那辆雍肿的大长途车开过来,我隐约看见梅方坐在窗边脸向着窗外,摇摇晃晃一下子就过去了。梅方没有发现路边凉棚下,用脚支地坐在自行车上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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