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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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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子试着像苏铭一样,骑在栏杆上,一只脚悬荡在空中。苏铭早已改变了姿势,背往后仰下去,手垫在头部下面,那样奇怪地躺在窄而硬的栏杆上望着夜空。我很紧张,背靠着墙壁远远地看着他们俩,喊他们的名字。花子终于爬上齐腰高的栏杆,身子摇晃着,苏铭迅速跳下来,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拽下栏杆。花子始终都在笑,有点疯狂,有点神经质地笑。

  她甩开苏铭的手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声要求苏铭去买酒。于是,苏铭下去买回一瓶红葡萄酒。他用餐巾纸擦拭过瓶口后递给我,我皱着眉象征性地抿了一小口,酒是甜的,有点涩味。

  苏铭说他担心以后变成一个酗酒的人。他父亲是个酒鬼,有一次喝醉后把母亲锁在房间里,然后砸家里的东西。他搂着妹妹躲在厨房里,妹妹吓得发抖。每一样东西摔在地上或者破碎时,他感觉到仿佛整栋房子都会坍塌。他很想冲出去拦住父亲,但马上想到可能会被歇斯底里的父亲打死,他又想,如果他死于父亲手中,是不是从此以后父亲和母亲再也不会争吵。后来,客厅里变得静悄悄的,他走出去,发现父亲睡在地上,到处一片狼籍,他找到钥匙,帮母亲打开房门。不久后,父亲被车轧了,差一点死掉。

  他说,我越是害怕,越想亲口去尝尝它的味道,想知道它为什么有那么大的魔力。每一次偷着喝酒,都充满恐惧,被发现的恐惧和成为酒鬼的恐惧。

  我不能将苏铭与一个酒鬼对上号,觉得他的担忧完全多余。我的家庭是完整的,然而似乎我们都有着忧伤,生活在内心的阴影里。花子说她从未喝过酒,没想到酒像饮料的味道,所以她也像喝饮料一样喝酒。她一边笑一边喝,喝到后来,忽然哭起来。她哭着说,苏铭去抓她的时候,她很想从栏杆上跳下去,可是她害怕。

  花子的话让我和苏铭都感到震惊,她平常是个很活泼的人,喜欢笑,笑起来左边嘴角有个浅浅的梨涡,看不出是个藏着心事的人。她可能醉了,满口胡言乱语,但是她的眼泪让我们同时感到一种世界末日般的悲伤。那一晚,我们都哭了,为自己,也为身边的人。我看不到他们脸上的泪水,但是,我明白,那种时刻,哭泣是唯一可以安慰彼此的方式。

  酒象征着成年,也意味着单纯的少年时代即将过去,那天晚上对于我们的人生是个残酷的跳跃,生活不是轻飘飘的毫无份量,也不是被酒精麻木后的眩晕,而是实实在在的切肤之痛。

  花子出生于太浮山脚下一个很贫穷的村庄,村子里的姑娘大多数读到初中毕业就辍学,等着媒人上门提亲,然后结婚生子,伺候公婆和自己的年轻男人,待弄满屋子乱跑的鸡鸭猪狗和田地里的庄稼。作为农村女人,她们世世代代有着相同的命运。

  不知什么时候起,村子里有了黑白电视机,姑娘们跑到遥远的城市里当了打工妹,过年时带回来漂亮服饰还有陌生的外地男人。更多的人盘算着走出村子时,她正好考上梅城最好的高中,对她们家这算不上是个好消息。比起念书,他的父亲更愿她出嫁或者出去赚钱,现在,她一下子打乱了父亲的计划。媒人早已登过门,母亲把家里最好的食物端出来,打点媒人挑剔的胃和工于辞令的嘴。

  她们当着她的面议论村长的喜好及别人家给村长送什么样的礼,为了在结婚登记时能虚加几岁,母亲甚至假装借东西去探听了村长的口气。她心里明白,却像个入定的老僧,一心一意念书,什么也不问。

  那个漫长假期后的一天,她将鲜红色的录取通知放在堂屋里的桌子上。高大的四方桌,漆着红漆,摆放着香炉,瓷的粗糙的小酒盅,香炉里插着点燃的线香,香灰堆积了一层又一层。日积月累的沉淀之后,香炉与墙上的祖宗牌位都染上一层无法清洗掉的暗淡颜色。通知书像一只长满尖刺色泽艳丽的神秘果子,很刺眼地扎痛父亲的手。而牌位旁边祖母冷冰冰的遗像,正面色凛然地审视着他们。

  父亲没有动它,母亲也没有。妹妹不识趣地抢着打开,大声地念。她给父母出了第一个难题,也是第一次表现出她坚不可催的倔强脾气。离开学只有一个星期时,除了拒绝说话,她还开始绝食。她赢得了小小的胜利,得以在开学那一天顺利入学。但是,从父母手中夺来的胜利是附带着条件的,她答应他们,在读高中期间,必须接受为她挑选的婆家。

  高中二年级,媒人再次上门,这一次,对象是城里一个医生的儿子,有自己的诊所。两家先是互相交换了照片,然后在媒人的安排下,她父母进城与医生父子进行了一次会面。她在去食堂的路上被父亲截住,母亲跟在后面,两个人都显得特别精神,穿着进城时才穿的九成新的料子衣服,头发也是在理发店新理过的,收拾得一丝不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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