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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林丰:有个叫大上海的地方

  每次经过下河街,都想起小时候,人们把饭桌摆在榕树下,吃完饭搬个小马扎就着路灯摆上一局,小方桌旁围一圈观局的大人小子。小子们的乐趣在于看下棋人为一步棋起骂争吵,甚至抄起马扎动上手就更热闹。那些生活场景已经永远消失,就像你再也看不到戴顶草帽背着相机走街串巷给人拍照的师傅,下河街已变成全新的下河街,梅城也不是儿时的梅城,现在的梅城,随处可见开在小商铺里面的茶馆,里面摆着几张自动麻将桌,到处是牌桌上消磨时光的梅城人,手边放着泛黄的茶水。

  梅城的日子,就像那茶水,简单轻薄,日复一日,我穿上时光的溜冰鞋,在惯性中慢慢滑下去,不能停下来,滑向衰老。

  我通常在休息日明亮的光线里醒来,然后坐在床上抽烟,看着窗外渐渐刺眼的阳光,脑子里杂乱地闪过一些痕迹,很破碎,必须要使劲地想,才能拼出某一个片断。原来过去那样容易被忘记,青春还来不及回首,已经无影无踪。我的心更像一道竖起的墓碑,碑上空无一字。

  这个周末的早晨,我起得特别早,到下河街的陈军粉店吃了一碗牛肉米粉。如今,下河街只剩下这一家粉店,其他店铺都已经迁走了,从前这条街上有四家粉店,许多卖杂货日用品的小铺面,一家铝制品手工作坊,街尽头是铁匠铺,铁匠铺里的老头子一年四季罩着一件宽大的老蓝布围裙,围裙某些地方磨得发亮。

  从粉店回到家后,我让吴小琴对所有找我的人说我不在。吴小琴抓着话筒对电话里的人笑嘻嘻地说,他出去了,不知道去哪,哦,他是个大脑壳啊,手机也丢家里了。说完电话,她嘟哝着嘴,瞧你这帮朋友,神神秘秘,无非就是想喊你打牌喝酒,还能有什么事啊。她正对着一面圆镜夹她的眼睫毛,在眼皮上涂颜色,嘴唇红红的,不停地在镜子里打量自己,其实她那么年轻,不打扮也挺有吸引力。

  她没有发现,我一整天都心绪不宁,宁愿她陪同事去逛街,我一个人呆在家里,不让她看出来。导致我心绪不宁的原因,不是由于我突然间发现了吴小琴身上的吸引力,也不是由于下河街的变化,而是我在陈军粉店看到陈志超。

  粉吃到一半的时候,陈志超和一个年轻女孩走进陈军粉店。两人一进来,所有的人都抬起头来,等陈军将粉店里的人一一扫视时,他们早已俯下头去。陈志超肤色更加黑,一种没有光泽的黑,跟年轻女孩走在一起,黑得死气沉沉。女孩即使没有陈志超的衬托,走在梅城也很扎眼。与陈志超的黑相比,她的皮肤出奇的白,红的地方又是温润的桃红色,一头波浪似的黑色卷发垂落在裸露的肩部。任何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年轻女孩的时髦与梅城丝毫不相容,她身上明朗修长的牛仔裤和花边上衣,绝不是梅城服装店里的翻版货。我打量她的时候,女孩面无表情地盯着墙上的啤酒广告,似乎走在无人之境。这时候,陈志超看到了我,他有片刻的疑惑,马上对着我笑,快步走上来。伙计,过早啊,这么巧。他在我旁边的空位上坐下来,递过来一根蓝芙蓉王。我挡回去,才戒的烟。真戒了?真戒了。他笑了笑,招呼老板来一袋槟榔,撕开递给我,我挑了一颗。女孩早已坐在我对面,他把槟榔递过去,叫她小寒。小寒用普通话说,我不吃槟榔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我和陈志超说话时,她一直安静地坐在那儿,像块冰雕。不过她说完后,随手从皮包里拿出一支烟抽起来。我问陈志超,最近忙些什么?陈志超皱皱眉头,还不都是些鸡巴卵事,过段时间想去上海看看。我说上海,那是个好地方。陈志超敞开四肢,一只黑壮的手悠闲地摸着头顶,头顶上有道瑞士军刀一样长的疤痕,颜色比周围的头皮浅,傲然地趴在发丛里。是不是,小寒!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女孩,女孩没听见一般,在桌上弹她的烟灰。我嚼着槟榔说,你们慢用,我吃饱了,还有点事,先走一步。起身时,我特意朝女孩看了一眼,她没吱声,眼神仍旧冷得像冰,蓝色透明的冰,微微翘起的嘴角里藏着一丝讥讽,而我恰好看到到了那丝讥讽。

  这讥讽竟让我感到慌乱,我知道背后,她正翘着嘴角漠然地看着桌子上剩下的半碗牛肉米粉。

  平日里,我尽量避免碰到陈志超,自从初中毕业后,我就看得非常清楚,我们不属于同一路人。我搬出下河街后,很少再碰到他,倒是苏铭近年来常在我面前提到这个名字,让我感到非常意外。不过细想想,一点都不奇怪,当苏铭越来越熟练地成为一个商人之后,他的朋友圈子滚雪球似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复杂,三教九流,无所不容。通过苏铭,不难相信一个人身上会具有如此完美的可塑性,不少同学这样评价后来的苏铭:放荡不羁、玩世、仗义疏财、拜金主义、浅薄……这里所说的浅薄无关智商。有人曾经批评七十年代出生的人,是没有理想,没有追求,没有人生目标,从精神上堕落庸俗的一代,不是没有一点道理,譬如我,最大的人生理想,不过就是找个好女人结婚,过平平安安的日子,最好还能在单位上能混个一官半职。而苏铭不一样,他鄙视这样的生活,宁愿在别人眼里花天酒地,做个十足的花花公子。他的理想是赚钱,赚更丰厚的物质,有一天,他发现自己需要想方设法才能把钱花掉时,他的理想僵死了。那个时刻,他一定惶恐过,反思过,但是没等他理出头绪,他身边走马灯似的人流又将他淹没。他不停地换女友,却没有爱情,因为他不相信有爱情,也不相信婚姻。苏铭曾带着讥讽的神情警告我,所有的爱情不过是一场骗局。当时,我已经陷入罗兰的爱情里,暗地里对他的陈词滥调嗤之以鼻。

  取下吊唁黑纱后的第二天,我去找过陈志超,梅城人都知道陈志超在火车站附近开了一家货运公司,并且是梅城唯一一家货运公司。陈志超请我坐在他办公室的黑色真皮沙发上,泡了一杯上好的铁观音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然后,他关上门,没有回到办公桌后面的转椅上,转身坐在我旁边。他办公室不是我想象中的脏乱,既没有随处乱扔的废报纸啤酒瓶香烟头,也没有一根指头可刮掉一层的陈灰,一间再普通不过的办公室,文件柜里放着几个厚文件夹,办公桌上放着湖南省邮政通信黄页和电话号码薄,一个笔筒,一部电话,一个翻开的三十二开硬皮本,一侧墙角落里码着一捆捆牛皮纸扎成四四方方的物品。唯一使人眼前一亮的,就是我坐在上面的这套真皮沙发,可看出价格不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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