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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春绿:男人

  我在“时光之步”酒吧里等一个男人,我常常选择星期二或者星期四晚上去酒吧,那时候酒吧的人不多。我在一个靠窗边的角落里坐下来,看着神态各异的人从墙后走出来,沿着高大的玻璃窗走过我身边,他们之中很少有人抬头向里观望,偶尔有,也是匆匆一瞥,就像我约会中所等待的人突然出现在门口那样,一边抬起手腕上的表。

  我已经养成了一种躲在暗处观察别人的不良习惯,通过走路的姿势揣摸一个人的性格,通过发型和衣服上的褶皱了解是否单身(根据我的观察经验,单身男人走路时不会东张西望,他们永远指向明确,欲望强烈)。我饶有兴趣地偷看那些吸烟的男人,因为我手头正翻着一本男性杂志,里面有一道与吸烟有关的男性心理测试题。

  A.用水浇灭香烟;

  B.烟还燃着,就直接丢入烟灰缸;

  C.爱用脚踩灭香烟;

  D.烟灰已经很长,却不以为意;

  E.香烟快烧到嘴巴,还是一直吸;

  F.喜欢将香烟叼在嘴角,烟头微微上翘。

  A类型的男人,具有神经质的性格,过于考虑他人的感受追求完美。

  B类型的男人,自我控制力差,金钱观念不强,任性散漫,不负责任,经常不经意中伤害他人。

  C类型的男人,具有性虐待的一面,喜欢吸引他人注意力诱惑他人,追求新鲜刺激,具有攻击性。

  D类型的男人,非常谨慎,心机深且善于隐藏自己,但不善与人交流,由于凡事考虑周全反而容易失掉机会。

  E类型的男人,缺乏自信。

  F类型的男人,对某项工作很有经验,往往过于自信。

  这种测试题明显地经不起推敲,仅供娱乐,可我热衷于类似的游戏,这样的心理测试几乎随处看得到,可见像我这样无聊的人为数不少。人们都渴望归纳或被归纳,纳入某一群或者某一族类,好像这样,能增加多少安全感,证明自己不是孤独地活着。语言的可爱之处,或许正是由于归纳给你更多想象,那些微不足道的符号,像一根绳索,将你牵往小径交叉的迷宫。我发现自己对一个人的了解和判断多耽于这种个人想象,后来我又发现身边有许多与我类似的人,整个世界依赖于我的想象之中。

  我正在等的人,是一名普通公务员,由于工作的关系偶然认识,然后有过一次混乱的约会。他请我看一场有很多明星的演唱会,气氛热烈火爆,无数支莹光棒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某明星的出场不时引起小小的骚动,舞台上人影绰绰,只能看到疯狂的人群,我在那场骚乱里昏昏欲睡。

  引座的男侍者带着一个穿格子衬衫的人过来,然后转身离开。上次见他时,他穿的是夹克衫,一个月前天气还有点冷,这次看到他,仿佛是另外一个男人。格子衬衫向我表示歉意,他迟到了五分钟,为了解释他的迟到,他用了更长的时间讲一个乏味的堵车故事,然后他殷勤地请我抽烟,我拒绝了。我看着他点燃烟,夹在指间,偶尔吸上一口,却不断地往烟灰缸里弹掉烟灰。他不属于测试题中的任何一种男人类型。我肆无忌惮地盯着他,他躲闪着,无奈之中将头扭向吧台一边,做了个要求服务的手势。

  吧台里蓄着小胡子的调酒师,两只手正做着飞花迷眼的表演。酒吧里荡漾着浪漫温情的蓝调,灯光更加幽暗,烛火飘颻,红蓝两种光踩着鼓点闪烁,人们似乎悬浮于半空中,变成了叮当作响的装饰品。

  突然,音乐狂躁起来,暗暗骚动,吧台上出现一个跳舞的女孩,穿着黑色胸衣,腰上系一幅绿纱,纱上爬满藤一样的花纹,卷曲的金色长发束在黑色发带里。随着夸张的扭摆,她雪白的长腰更加柔韧无比,黑色丁字内裤若隐若现。她将手搭在调酒师肩头,胸前一层层错开的珠子垂落在玻璃台面上,身体慢慢起伏,每一个动作都充满挑逗,如一只伺机寻春的野猫。

  她的面容令人惊讶,她转过头来时,我看到的不是一张油彩斑斓或者妆容诡异的脸,而是一张干净异常的面孔,额头很宽,圆鼓鼓的,鼻梁挺拔,只有嘴唇淡淡地发亮。那双陷入阴影的眼睛,烟灰一般冷漠,她的眉毛同样是烟灰一样的颜色!我的心突然被什么东西拧了一把,有点梗塞。

  我在“时光之步”从未见过她,向男待者打听,得知她通常周末才来酒吧表演,那天是2004年6月1日,星期二,也是国际儿童节。提到“儿童节”三个字时,侍者故作调皮地向我对面的公务员眨了眨眼,节日快乐哦!公务员会意地跟着笑起来,等待者一离开,他马上撇撇嘴说,做生意的真会找噱头赚钱,连儿童节也不放过。

  他接着津津有味地谈起自己的童年,听的人却倍感无聊。时光可以追忆,往事如尘屑,有什么样的时刻值得追忆?我们一生的经历,像同样的内容复制于不同纸张上,最后附上各人签名。我们也吃野菜,不是由于饥饿,而是因为营养价值,衣不蔽体为了吸引更多目光,对于拥有田园式梦想的我来说,连徒步也变得奢侈。我的一生,似乎就是用来追随无穷无尽的物质生活,然后无动于衷地等着物质消亡。

  跳舞的女孩有一个什么样的童年,扑朔迷离还是平淡乏味,这女孩对我产生强烈的吸引,惊奇多于欣赏,她的面孔像天使,身体却属于凡人,我隐隐感到从前见过她,或者是一张相似的面孔,不然,她何以让我如此震动。

  公务员一直不断变换话题,喋喋不休,想显示他的幽默感,发觉我心不在蔫,他略感不安,犹豫着凑近来,把手放在我的手背上说,不如我们去跳舞。我避开他的手端起杯子,又一次拒绝他(我注意到那天晚上,“拒绝”这两个字一直如影随形地跟着我)。当我再次把目光投向吧台时,女孩已经不在,音乐舒缓下来,换上深情款款的男歌手。

  几对男女搂抱着,在桌椅陕小的空隙里,慢慢地摇啊摇,跟着节奏跳贴面舞。

  男侍者又送了酒水过来,那样的环境,很容易让人放纵,酒吧像一只暧昧怪兽,把人吸进去,融成了它身上的一片僵硬的鳞甲。公务员站起来拉我起身,搂着我在人群里摇晃,搂得很紧,我的身体对挤压本能地抗拒,他的手往下滑,我突然一阵恶心,一股热气猛地从胸口往上涌,他惊惶地来不及避开,格子衬衫上狼籍不堪。

  从卫生间出来,他的表情极不自然,我看着他胸前潮湿的水渍,暗暗发笑。我皱着眉头,装出仍想吐的样子,脚步飘浮着往外走。他跟在我身后,要送我回家,他的坚持背后藏着愠怒和不甘心。我干脆坐在马路边呕吐起来,全是黏稠的胃液,他看看我,又打量着旁边一排等客的的士(司机们都盯着他和我),终于把我扶进了其中一辆车。的士司机说,拜托啊,不要吐在车里面,别弄脏了我的车。公务员终于没有跟进来,也许他认识到在一个醉酒的女人身上浪费那么多精神,相比他能得到的,实在得不偿失。

  的士行驶在不夜城,我安静地靠在汽车后座上。的士司机在他的镜子里不时瞟我一眼,他应当早已看惯了那样的单身女子:暗藏心计,疲倦戒备,像一只迷途的羔羊,身处闹市却摆不脱孤独。孤独是人类的宿命,开在废墟上,像紫色胎记伴随一生,我对自己说,离开吧,离开,也许到了该离开的时候。

  湖南路的小弄堂里,连野猫都拒绝了游荡,整栋大楼处于梦幻般的低迷状态,我忍不住回头,没有阴影没有亮光没有我始终感觉到偷窥的目光,只有匀称得几近透明无边无际的夜,空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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