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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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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斌(著名作家,首届鲁迅文学奖获得者) 如果说,青春小说隶属于全球化语境下的青年亚文化,那么我以为,〈面孔之舞〉应当算作中国当下青春小说之墙上的一块醒目的浮雕:华丽而素朴,迷离而繁复。 小说在林枫与梅方(即黄春绿)各自的叙述中展开: 林枫是梅城一个生活安逸的小职员,学生时代曾暗恋女同学梅方,但后来却与一个叫做罗兰的女子走在了一起,最终仍以分手告终。而梅方则做了上海某杂志社编辑,成为一个在城市之间不断迁徒、居无定所、常与男人约会的单身女人。梅方从林枫口中得知,好友苏铭意外死亡。她前往苏铭家中拜访,临走时,苏母交给她一个镶着金边的盒子,打开后,发现是她十年前的日记、写给苏铭的信,以及她与苏铭纸上交流的所有记录。在阅读那些信件时,她恍然发现过去的自已,竟是一个极端压抑的女子,而所谓的青春,则一直笼罩在令人窒息的畸形氛围之中…… 苏铭之死的整个事件,以及关于苏铭的一切,在林枫与梅方的分别叙述中,渐渐清晰。对于青春的缅怀与弃绝,对于情感的追求与失望,对于未来的想往与茫然,使他们成长中的心灵无所适从,日渐萎顿,在小说的结尾,林枫终于与梅方的肉体相遇,而肉体对于他们却成为了沉重的石头,他们完全看不清对方肉体中的灵魂,他们迷失在坚不可摧的孤独之中。 整部小说,在梅城与上海两座城市,在过去与现在之间进行着超时空转换,叙述者如亡灵一般若隐若现,小说神秘诡谲,暗藏玄机,始终莹绕在一种明暗交替的色调之中,充满了灵异纷繁的变数,在想象力普遍匮乏的当下,它遗世孤立,一枝独秀。 作为一个初出茅庐的写作者,龚芳非常难得地有着自己独特的青春表达。对曾经追求的迷失与任性的自我放逐使这部小说充满了一种雍懒华丽的气息,那是一种高级的美,有如欧洲电影的用色:雪拉同式的中间色,高贵的边缘气质,绝不苟且。 甚至有充满哲理的深度隐喻: 男欢女爱是人的本性,你害怕什么?他问。 我说我不知道。 就在几秒钟之间,我失去了交谈的兴趣,无疑,语言在此时显露出了它的苍白病态,在感情观念上,我和老班永远都不可能相互认同,我们来自两个不同世界,他是正常人之一,而我是不合时宜的人。 他说,现在,你告诉我,你爱我还是不爱? 我想,这个世界真是越来越宽容,也越来越奇妙。 他认真且固执地等我回答,爱,或者不爱。 我说,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他说,当然是真话。 我说,如果我说不,最后你会恨我吗? 他惊愕地说,怎么会,这只是一种网络游戏。 我已经回答你了,我虚弱地说。 不,我要听你亲口说,爱,或者,不爱。 我久久地看着屏幕,突然发现自己原来一直活得过于沉重,过于认真,我把真的看成真的,而别人把假的也看成真的,我没有他们的游戏心态,他们甚至比我更加真诚,我才是最虚伪的人,不敢爱不敢恨,不敢表露感情,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与恨,像个游荡在边缘的影子,从未进入过生活内心。 此刻,“爱”和“不爱”像两具破碎的肉体一样触目惊心。多年来,我没有忘掉爱情,但似乎被爱情给遗忘了,“我爱你”这三个字,如同一粒种子裹上一层层泥土,越来越厚,越来越坚硬,越来越遥远地深埋于内心,使我从未对任何男人说过“我爱你”。爱情在我心里,那样神秘圣洁,我是否曾拥有过爱情? …… 我对老班说,我可以尝试去爱你,但是我现在不爱你,我或者也可以尝试去做一个已婚男人的情人。 老班说,不要紧,我会努力让你爱上我。这种爱情,起初是扮演的,以后却要变作诚恳的了。爱情没有神秘,也不需要伟大,欢乐是爱情的唯一目的。亲爱的,我认为你比我更需要爱情。 我说,这就是你的爱情宣言吗? 老班说,不,这是古罗马诗人奥维德在他的《爱经》里说过的话,他告诉我什么是爱情。 我说,我从未对一个男人说过爱字。 老班说,试试看,就当做是一种游戏。 试试看!试试看!他连续重复着这句话。 在一种奇怪心情的驱使下,我在键盘上敲出“我爱你”,按下enter键。看着这三个蓝色的字跳上去,我并没有感觉到沉重不安,相反,意外地无比轻松,原来,说出这几个字竟然如此简单,就像春天到来时,脱下冬天里厚重的大棉袄,只要伸伸手解开纽扣,春天便来到了。此时此刻,这个城市的各个部位里,不是有许多人,正对身边每一个遇见的人都叫着“亲爱的”,某条街上服装店里打扮中性的老板不是也对我说过,亲爱的,这件衣服很适合你哦。这个城市里从前美女遍地,现在大家都不叫她们美女,而叫亲爱的。 我与老班的爱情,唾手可得,如同妓女廉价的贞操。爱情抛着媚眼缓缓向上撩起裙边,露出光滑性感的大腿,我看到那只手上松驰而爬满褐色斑点的皱纹。 如果说,老班是一个阳萎者做着自慰表演,而我则是一个无力走开的旁观者,无力不是由于软弱,而是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导致的肢体麻木,没有痛苦,有一丝悬浮而绝望的快感。我艰难地移动鼠标,放在老班的头像上,只要我轻轻点下右键,就可以彻底删除我们的爱情。 这是一段深刻击中当下情感困境的文字,甚至比昆德拉所描述的托马斯大夫的处境更为尴尬,爱情已经沦为电脑上的一个按键,一切都在数码的操纵之下,一切都可以编进程序输入磁盘,一切都可以“做”出来,包括爱。在一个连爱都可以做出来的时代人们不再奢望爱情了。爱情这个字眼太古老太古老了,以至人们一想起它一接触它就苍老得要命,现代人羞于谈爱却可以做爱,然而没有爱情的性是如此乏味,以至忽然之间精神与肉体同时丧失,一切变得“空空荡荡”。 实际上,他们曾经反抗过。梅方的反抗是以逃离的形式出现的。她的逃离表现在与周围世界的格格不入、落落寡合等方面。然而即使上帝本人也无法解救堕落的人类。于是梅方林枫乃至苏铭们在反抗过程中所作出的种种努力,以及他们的心灵探险和破译生活的智慧,全部成为一场无聊游戏中的无效劳动——这是多么可怕的悲剧啊!年轻的龚芳竟然可以用一种不动声色的冷金属色彩写出一场深刻的人性悲剧!这就绝对区别于一般的青春小说了。 罗伯·格里耶曾经说:“每个社会,每个时代都流行一种小说形式,这种小说实际上说明了一种秩序,即一种思考和在世界上生活的特殊方式。” 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面孔之舞》为青春小说提供了一种全新的有价值的思考,它完全摒弃了物质大丰盛时代诸多的时尚外衣,肤浅的流行作秀词汇,在对身边同时代人青春、爱情、婚姻等现实的反观中,超越了同代人的深度,看到了潜在冰山之下的人性之复杂,而这一切努力,都为我们当代日益衰败的文学打了一针强心剂。 《面孔之舞》是青春之舞,更是死亡之舞,每个人生下来,无论走了多么遥远曲折的路,展示过多么绚烂的舞姿,最终都要见到死神,而在死神面前的舞蹈,才是最后的舞蹈,因为是最后的,才是最真实的,因为是最真实的,才是最美的。 是为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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