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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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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很脆弱,无论谁,无论地位高低,身份贵贱,哪天一脚没踩稳,都有可能发生意外。谁也不敢保证,死亡跟自己没关系。 老贫协的尸体是社员们用门板抬回来的。人就安放在他的窑里,等待着出殡。 村里死了人,开个追悼会,用来寄托我们的哀思。这话是毛主席教导的。那么,老贫协的追悼会怎么开,哀思要不要寄托,围绕这件事,大队长竟为难了。 村里有左派。左派说:“不能开,老贫协是思想变质了。不办手续,他睡女人,这可是个作风问题。贫下中农不能给这样的人浪费感情,掉泪水。” 社员们说:“还是得开,人不就死一回嘛。这些年,老贫协领着咱们早请示,晚汇报,他还算是个功臣。” 议来议去,都有道理。最后大队长就动用了权威宣布道:“我看追悼会就算啦!省得谁找麻烦。不过,人得厚葬!这事我做主了。” 所谓厚葬,也就是队里给出了口棺材。大队长还要挂帅,领着乡亲们,送老贫协最后一程路。这已经是破格了。大队长的话,一律是指示,也就没人再敢多说个甚。 老贫协的遗体只有乔巧儿独自守着,她是死人惟一的亲属。 灵堂没有花圈,没有烛光,没有供品,老贫协也没有寿衣。他仍然穿着那件老羊皮筒子,他死得相当简朴,可以说是无产者了。 如果丧事操办得富丽堂皇,人就眼红了。这样一寒酸,人倒心软了。前来吊唁的乡亲们,开始洒下伤心的泪水。 入殓的时候,乔巧儿跟主事儿的人说:“等等,叫我给他洗洗。” 老贫协不化妆了,给他洗干净了上路,这是必须做的。 大队长指示主事儿的人,按照乔巧儿说得去办。他还亲自端来了一盆水,帮着乔巧儿忙前忙后,两人配合着,给老贫协洗着,擦着。这时才发现,老贫协的眼睛还睁着。显然,他是恋着人世,恋着乔巧儿,老贫协不想走。 乔巧儿便哭了起来:“你就放心走吧!你不合上眼,你叫活着的人该多难过啊。” 大队长也掉泪了。面对死去的老贫协,他后悔地道:“哥哥,千错万错,是我的错,是我不该叫你拦羊去。咱俩的账,等我到了阴间咱再好好算。阳世上,你的婆姨你放心,有我吃的,就有她吃的。要是我做不到,你就来拿我。闭上眼吧,我的好哥哥,我的个贫协哥哥。” 真情是无价的,老贫协听到了,死人的灵魂被感动,老贫协就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发送老贫协的时候,大队长特意走在了队伍的前列,他这是叫乔巧儿看,看看他的人性美。 由于他的带领,左派和社员们,都争先恐后积极地跟上。大队长并且安排了村里的自娱班,带上家伙什儿,跟着灵柩,一路之上吹吹打打,奏出一段一段动人的革命歌曲,将老贫协风风光光地送到了墓地。 下了葬,抬埋老贫协的乡亲们都走了。乔巧儿还在坟上跪着,她把炖好的羊肉盛了一大碗,供上,叫老贫协吃。人在两个世界,老贫协已经吃不动了。 赊来的羊肉,做顿好饭,为的是高兴。可他却走了,这叫活着的人比死还难受。 大队长始终没有离开墓地,一直守护着乔巧儿。这对他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美人儿在哪里,他就应该在哪里。现在美人儿在落泪,而他的心情比美人儿更沉重。 “节哀吧。”大队长说。大队长参加过大人物的追悼会,见多识广,他说出话来不落俗套。 “我咋这么命苦。”乔巧儿经他一劝,更悲伤了,就扑到坟上痛哭起来。 大队长接着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哭是没有用的。咱活着的人,更得保重自己。走,咱走,咱回,有我在,你还怕个甚?” 大队长很果断,他一把搀起了乔巧儿,扶着她往回走,给她力量。 无家可归,乔巧儿只好又回到了猪圈旁的窑洞里,她把这里当成家了。老贫协的家,就是乔巧儿的家,乔巧儿没有别的家。 当晚,乔巧儿坐在她所熟悉的窑洞里,她看看炕桌,看看锅灶,看看周围的一切,这个家什么都没有变,还是原来的样子,惟独她身边缺少了老贫协。 昨天,这里充满欢乐,那是因为她身边有了那个人,那是她的亲人,是他爱着她,她才有了欢乐。今天,他不在了,去了天边,他永远回不来了,欢乐也在这里消失了。乔巧儿守着空空的窑洞,她感到凄凉、无助,泪水又哗哗地淌了下来。她在内心里呼唤着老贫协,盼望他的灵魂可以回来和她团聚。 夜晚,月亮升在天上;光华似水,涌进门来;月光浓浓地洒满窑洞,这个家变成了一个飘缈的梦。 忽然风一吹,门敞开了,像是有人进来了。 “啊,别吓我。是你回来了吗?”乔巧儿又惊又喜又害怕。 “不用怕,是我。”果然有人进来了。 “啊,鬼!你是不是鬼?我怕。你快走,我怕!你赶快出去。”乔巧儿真的害怕了。 “甚话!我咋是鬼?你好好看看。”说话的人是大队长。 “啊,吓死我啦。”乔巧儿长出了一口气。 见是大队长,她看清楚了,一点也不错,乔巧儿这才不怕了,心里便也有了些安慰。 大队长像个知冷知热的兄长,他紧赶几步,来到炕前,把乔巧儿揽到了怀里。没有多余的话,他开始抚摸她,举止十分文明。他摸乔巧儿的头发,摸肩膀,攥着她的手,安慰她,让她坚强。他要叫她深刻地感觉到,她并不孤独,也不可怜,好日子还没有开始,他才是个真正爱着她的男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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