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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大玲当然听得见于翠花的骂声,本身四合院拢音,院里的声儿跑不出去,在胡同里说话,声音却像长了腿似的,顺着细长的胡同蹿,顺着两面坡的屋瓦走,然后就像玻璃瓶子似的,死死落在院里地上,砸个粉碎,想不听都难。大玲送走了吴蔷,就势儿站在当院听于翠花骂大街,她知道小姨和小姨父也支着耳朵听,姥姥更甭说了。天很黑,没月亮,只有几颗星星,借着黑儿什么都能干,比如流泪。大玲哭的时候从不出声,一般说的那种啜泣,在大玲绝对没有,眼泪流到哪都不擦。从懂事,大玲就知道什么叫伤心,可以说,伤心让大玲懂了事。这世界上,别指望谁能搭救谁,谁的脚底下都不牢靠,即便站得稳的,犯得上拽别人吗。最后,大玲还是回到屋里,关灯,坐在黑屋子里熬着,桌上那只马蹄表无情无义滴答个没完,大玲听见东屋门响,接着有脚步声,像是小月,小姨喊,让小月回屋,小月不回,朝院外跑,小姨并没有追出去,大玲走到门边,听外面的动静。小月的声音尖利,像剑一样,刺破了胶冻般的冷空气,不打弯,又直接进了耳朵,跟于翠花对骂。小月只简单地把那些名词后边加个你,你骚货、你骚逼、你不要脸、你嫁不出去、你有人下没人教育、你偷人家汉子、你死了没人埋……声音脆的像萝卜,汪着水,虽都是些粗话脏话,听着却十分动听;速度又快,炒崩豆似的,你那一句还没落停,她这句已经叨咕完了,恨不得比你还快,还跟劲,把于翠花那摔磁盘子的声盖了个严实,等到于翠花骂累了,干喘气,翻着白眼看着小月,小月一点不触,瞪着一双丹凤眼,挑战般看着于翠花。蔫了,于翠花像让霜打了似的,蔫头耷脑,真是横的碰上不要命的,只能偃旗息鼓,收兵。小月回屋,遭到妈一通抢白,埋怨她管闲事,小月说:那是闲事啊,她在骂我姐呢。齐玉萍说:你姐没嘴啊,要你去帮腔儿,显你能啊,小孩子家家的,那些话也骂的出口,不害臊。小月说:有什么害臊,大人都不害臊,小孩儿更用不着。接着是小姨父的声儿,调底,听不清,感觉是帮着小月的,齐玉萍的嗓门便朝上扯,理亏的架势:李常青!李大鼻子!李不要脸的!打量我不知道你那点子事儿啊!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也不怕噎死!你有能耐就去养啊,三妻四妾的只要你有本事,不怕丢人你就是当皇上也没人管你!大玲知道小姨话里的话儿,心像块石头,一个劲儿往下沉,摒着气,不敢大声儿,脸儿热,头皮发麻,浑身没一点劲。有些事情永远没法解释,也解释不清,还不如听之任之,时间一长,什么都旧了,没人对旧东西有兴趣。姥姥知道,这场子得她亲自收了,再有十张脸,也不够丢的。北屋门一响,姥姥到了东屋窗根儿下,敲了敲窗棱子道:差不多见好就收吧,以为是什么光彩事儿啊,骂别人不如先查查自己,男人真的跑了,得先问问为什么跑。齐玉萍并不退步,她知道妈的心思,只管把男人当佛龛似的供着。齐玉萍不吃男人那一套,心里只想把男人当小狗调教,除了床上,任何时候都得听她的。见妈又把老一套翻出来用,把嗓音压了压,话是一点都不软:为什么,能为什么,猫儿馋鱼腥为了什么?天性!您眼里有谁啊,只要带把儿的,得合(意为一切都好)。您也不瞅瞅,他们那德行。大玲姥姥见老丫头没完没了,也懒得再跟她争竞,嘴里嘟囔:得,得,爱怎么着怎么着去吧,你们自己个儿的事,我多余管。黑屋子里,大玲什么心情,谁都明白,再形容就是废话。

  于翠花在胡同里骂人的工夫,她丈夫薄新华,正在鼓楼旁边的风月酒馆里跟派出所长王平喝酒。屋子中央点个小火炉子,炉子是封着的,所以屋子一点都不暖和。喝酒的不多,好几个位子没人,更显得冷清,喝酒的人不一会儿就得跺跺脚,搓搓手,要不就得猛劲喝,喝得身子发热,那可就离醉不远了。薄新华和王平,酒喝到了五成,有了醉意,意识还清醒,只是话头儿密起来了。王平的笑声已经变了调,说道:你薄拐子有两下子,怪不得女人在你怀里都服服帖帖的。薄新华说:你不是一样,要谁是谁。王平睁大眼道:你可不能胡说,我哪有女人,我是所长,听你说说,过干瘾罢了。得!薄新华道:把自己扒的跟根儿葱似的那么干净,打眼看看,这满世界的,有干净东西没有。王平说:那也是你这号人闹的,你损不损,把避孕药换成阿司匹林,等着王大玲跟你闹腾吧。薄新华笑笑,说:你不了解王大玲,她跟一般女人不一样。薄新华用俩手指头拈了一颗花生米,要放不放的,在嘴边晃悠着,接茬儿道:大玲不闹人,碰上事,哪怕天大的,也是闷着声儿,心里不乐意,嘴上可从来不多话,男人就该疼这样的女人。王平说:你把那丫头捧天上去了,你该娶了她呀。薄新华说,不是还有个糟老婆嘛。王平说:休了不得了。薄新华笑道:离婚是离不得的。说着用手划了一圈接着说:这地方你还不知道,男人怎么折腾怎么闹,别人说起来只会当笑话,可你真把婚离了,那就犯了众怒,成了千古罪人,只是委屈了王大玲。王平说:你既然有这善心,干吗不放人一码,还使绊子。薄新华嬉皮笑脸道:不是放不下她嘛,她心性儿又高,还总惦记那矬子,那矬子有什么好,还不知道家伙好使不好使!俩人大笑,然后举起杯子,抿一口酒。薄新华招呼跑堂的,再添个醋溜白菜。跑堂的说:不好意思您嘞,白菜没了。王平瞪眼道:白菜都没了,还有什么呀。跑堂的又说:昨晚遭了贼了,白菜偷的一棵不剩。王平问:怎么没见你们来所里报啊。跑堂的道:上头说了,越报他就越偷,偷完白菜就偷煤球,没完没了的,谁惹的起。薄新华对王平说:看,哪天连你老婆都偷了。王平说:我怕,你不怕,你老婆多,偷了一个还有预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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