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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上午十点多钟,老二奶奶屋里的火上来了,湛蓝的火苗儿从煤球的缝隙钻出来,一舔一舔的,藏着一股子韧和腻劲儿,好象调皮似的,忽高忽低的。老二奶奶把水壶提下来,坐上一只大吕锅,准备熬粥。用的是头年存的江米和红小豆,新的永远舍不得用,一年压一年,吃不着新鲜的,可心里塌实,过日子嘛。这时建平推门进来说:下雪了。奶奶伸头一看,可不是吗,雪花已经挺密的了。什么时候下的呀,奶奶自言自语,还说洗被单床单呢,看看,泡了一大盆。建平看见那只挂了绿釉的大瓦盆里泡了被里儿和床单,就问,春节不还早吗,这时候就洗啊。奶奶见了建平就什么脾气儿都没了,笑着说:早洗就早喜啊。炉子上的粥锅开了,红小豆先还哗啦哗啦地响,一会儿就没声了。奶奶让建平把粥锅盖掀开一条缝儿,别淤了。然后拽过小板凳儿,拿了搓板儿洗床单。建平问洗了往哪晾,外边下着雪。晾屋里吧,横不能晾雪地里。热气从粥锅里突突地冒出来,朝屋顶去了,炉膛里的火苗由蓝变红,屋里的温度不断上升,越来越暖和,奶奶搓洗着床单,脸红了,显得比平时年轻。建平问哥去哪了。奶奶说去粮店了。去粮店干吗。把本上供应的买了,回头一过了春节东西就没了。建平不以为然,没了就不买了呗,奶奶撇嘴道:说的轻巧,不买,别人都吃的时候你们嘴不馋啊。不馋。建平的口气很稀松平常,让人觉得他说的是心里话。混和着豆子味的热气,打着滚,争先恐后地从锅里涌出来,那团还没散尽,这团又冒出来了,占据着屋子的空间,用一根根无形的纤维,聚合成一个无形的大东西,让人没法无视它的存在,因为它带来的是一种气氛,充满温暖、和睦、过日子的味儿,逐渐散布到屋子的犄角旮旯,慢慢地,也把人浸得湿漉漉的;老二奶奶又往泡着床单的瓦盆里倒了一暖壶开水,一股辣辣的肥皂味蹿起来,直往心口窝子里钻。建平蹲下身子,用火筷子捅火,被奶奶呵斥:闲的你啊,躲一边去。建平躲闪开,笑着,这孩子天生的好脾性,不急不恼的。建平又接了刚才话茬儿,他说:看您现在忙着买这买那的,有一天副食本粮本的都用不着了,作废了,您也就不想着买那些东西了。奶奶问:作废了怎么买东西,净说胡涂话。建平笑着说:就是不要本了,买什么都随便买,愿意买多少就买多少。奶奶双手合十道:那敢情好!可你说了不算,要真到了那天,奶奶早吹灯拔蜡了(北京话,死了)。

  这当,老二正在粮店里排队,几乎都是老太太,叽呱个不停,像进了老鸹窝。墙上的小黑板上写着:春节供应红小豆,两毛五1斤;江米,两毛1斤。一半空间,被几只巨大的木箱子占据着,依次装着小站稻(这只木箱往往空着,因为没货)、糙米、白面(一般为八五粉,即100斤麦子,出85斤面粉,也有八О粉,七五粉为富强粉,老百姓很难吃到,春节限量供应,一个粮本能买二三斤就算不错)、棒子面。每只木箱上面敞一大半口,在靠近顾客的一边安着三只铝制的斗,售货员用一只大簸箕称完了粮食通过斗倒进顾客的粮食口袋,三只斗分别倒白面、米和棒子面。买粮食的将粮食口袋接在斗的下口上,称粮食的用大簸箕称好粮食,对准斗的上口,一倒,粮食就进了口袋。卖粮食的长年累月干这活,熟了,带着节奏和韵律,声音也有规律,伴着嘴里抑扬顿挫的念道:五斤白面三斤棒子面两斤小站稻齐了您呐——整个一出小戏,惹得胡同里的孩子没得玩了专去粮店看卖粮食。卖粮食的浑身沾满了面粉,用胡同里的话说:回家抖擞抖擞就够擀碗面条的。红小豆和江米,都属于春节特别供应,量少,用小提留称称;买的人用小布口袋,有的干脆拿了只大海碗。这工夫红小豆还没到货,排队的人不急不慌,反正没事,回家干吗去,不如这排着,还能东家长李家短的聊。卖粮食的问:谁先买江米,可以先买啊。没人理他那茬儿,闹闹哄哄的。老二拿了本,先买了江米,放回家。奶奶问:红小豆呢?老二说还没来呢。一会儿就去。奶奶埋怨:那你回来干吗,穷抖擞啊。老二想了想说回来上厕所,暖和暖和。扭头看见建平闲坐着,就让建平去买,建平不去,老二问干吗不去,建平说一会儿要出去,老二将信将疑,看着建平那张苍白的脸,打心眼儿里腻歪,要不是因为是自己的弟弟,早打他个满脸花了。建平知道老二想什么,知道这人心里一股股的气儿没地方撒,活该!这俩人出生的目的,说穿了为的就是互相排斥,互相对立,你是冬天生人,好嘞,我就夏天;你长得高,那我就矮,你胖,我就瘦;你喜欢舞枪弄棒,那我就斯斯文文。总之,什么叫天敌啊,这对亲兄弟就是。老二说:建平不去我也不去了,凭什么他就可以什么都不干。奶奶说,人家学习好,马上要上大学了,你能上?你要是能上我也什么都不让你干。老二吃口窝心气,一时找不着什么解气的话,最后恨恨地道:等他大学毕业分到外地,看你怎么着!这句话扎了老太太的心窝儿,声儿颤颤地说:他走了,你们就打不着架了,我也就清静了,等我死了,你们就当不认识,什么亲兄弟,瞎掰。说完了,泪珠就簌簌往下落。建平心硬,一扭身出了北屋回自己房里猫着去了。老二不言语了,悄悄抻条毛巾递给奶奶,等老太太不再掉眼泪了,赶忙又去了粮店。

  看见大玲在前边走,老二喊了一声,大玲回头,见是老二,一笑,停下脚步等,老二赶上来,问干吗去,大玲说买红小豆,老二说正好做伴。老二觉得大玲走路很挺拔,像棵小树似的,朝脚上一看,才发现大玲穿了一双黑皮高跟靴子,问大玲什么时候买的,没见过这式样。大玲说:都时兴了大半年了。老二说,怎么没见吴蔷穿过呢,她那么喜欢臭美。怎么没穿,是你没注意。大玲扭过脸看着老二道:还是我陪她买的呢,一双攀带高跟鞋,只不过吴蔷把跟儿锯掉了,为了不让你有压力。说完还往老二头顶上看一眼。老二听大玲这么说,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大玲这信儿传的晚了点,要是早说呢。又想,早说管什么呀,还不是杨小宁那王八蛋!老二不明白,女人的心说变就变,快得流星似的。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思谋了半天,就是景山上那檔子事有点出格,可那有什么呀,弄出孩子不有的是吗。怎么就到了自己这走了板儿呢。就是把个大活人身子里的东西全掏空了,换上心思,老二也照旧想不明白。大玲从老二的表情上看出他在想什么,她想劝劝老二,却又不知道话从什么地方说起,话说回来了,老二一样知道自己的心思,回头再给自己当头一棒,岂不是自找没趣。人都是这样,对吃得准的人狠着呢,打的时候岂止照着七寸,那简直就是立码见阎王爷的事。大玲沉默不语,老二却懒得猜她正想什么,到了粮店,老二见排队的人比刚才多了两倍,好多人挤在门外,闹闹哄哄。老二挤进去,问卖粮食的老李,红小豆什么时候来,究竟能不能来。老李坐板凳上抽烟,听见老二这么问,笑道:那得问红小豆自个儿能不能来。把烟蒂扔地上用脚踩了,又说:你小子够哏的,最近跟人打架了没有。老二不搭理,主要是懒得朝那张挂着面粉的脸上看,挤出粮店,跟大玲说红小豆可能来不了。大玲说:来不了就来不了吧,这站会儿吧,回家也没事。俩人干脆也不站在队里头了,找了个门旮旯说话。老二问大玲不是在跛子那干吗。大玲脸红了一阵,说不干了,没意思。老二问大玲那你姥姥养你吗。大玲告诉老二自己攒了点钱,准备上大学。老二感到吃惊,问大玲就那么有把握能考上吗。大玲说考不上就上夜大学,反正得上个学,没文化总不是好事。说得老二脸上直发烧。这时候李洪常青来了,大玲招手,李常青让大玲回去,大玲说你回吧,跟人说话呢。李常青很听大玲的话,一点都不吱扭(北京话,叫劲),对大玲说差不离就回,明儿再买,反正是本上的东西。老二发现大玲跟李常青说话的时候手没地方放,很不自在,等李常青走了以后,悄悄问大玲,是不是跟他有事。大玲的脸一下红到了脖根儿,说别开这种玩笑,瞎猜什么呀。老二说:别骗我了,那天在人民市场就看出来了,比两口儿还密呢。大玲急道:你看出什么来了,你什么也看不出来。说完,就扭了头不再搭理老二了。有个人骑辆自行车来了,大伙都认得是粮食局报信儿的,到粮店门口,把车支上,谁也不看,直不愣瞪走进粮店,一会儿又出来了,跟着,卖粮食的老李出来,站在粮店的台阶上,一手叉腰,冲着排队的人大声说:今儿红小豆来不了了,明儿再来排吧。说完又进了粮店。人群乱了,老太太开始骂大街,不早放屁;在外边的进去买江米,里边不买江米的朝外挤,门上的玻璃挤碎了一块,听有人喊:哎哟,玻璃碎了,留神扎着!老李正给人称江米,听见说玻璃碎了,就嚷嚷,谁弄碎的谁赔啊。有人说:陪你睡觉啊,做梦去。一片笑声。老李扒着头朝门口看,有人又喊:快点称,看什么呀,一会儿可就这儿吃了,把你柜里的米全闷了米饭。有人接茬道:哪找那么大锅去。有人道:学校借去呀,顺便把那新来的厨子一块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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