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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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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直溜细长的扁担胡同,进了马大人儿胡同,马大人是个清朝的大官,宅子贯通了两条胡同,后门在钱粮胡同里。宅门并不大,也没见有上马石,就有人怀疑马大人的真实身份,马大人就带了“儿”音,也就掺和进几分不恭敬。其实,马宅的正门在钱粮胡同,钱粮胡同因发放粮饷得名,马大人自然退居而不表,人们认为的马宅的后门两旁,确确实实有两块不小的上马石,足以证明马大人的官员身份,可胡同里的人谁也不叫真儿去考证,心说:那是我的事儿吗,费那劲干吗。所以马大人儿就马大人儿吧,碍不着过日子不是。马大人胡同的马宅门口虽没有上马石,却有两棵其粗无比的槐树,比大玲家门口那两棵还粗许多,三四个大老爷们儿才围抱得了;树根凸出地面老高,两棵树离得又不太远,地底下,它们早就牵了手儿,过成一家子了,住里边的人出出进进的,就那么没日没夜的踩着人家的亲密,够那个的。老二走过马宅,上学上班的才蚂蚁似的,悄没声儿的出了院门,大部分迷迷瞪瞪,只听得见脚步的啪啪声儿,和车轱辘碾地的沙沙声儿,偶尔的,“嘀铃铃”一阵车铃响,把半胡同的迷瞪人惊得一愣,胡同也才算真正醒过来。 老二感觉到了自己是个闲人,耍把势的场子不在这儿,着不上人家的调,虽然这儿生这儿长的,跟这儿却是油和水的关系。先别说心情,单讲行动,别的人或走路,或骑车,有辙有印儿有节奏,就连那些老人小孩,都有他们特定的缓慢,北京人讲,悠着劲。瞧,走老二头里的老头儿,脚上一双崇奉呢面骆驼鞍棉鞋,白边耀眼,新的;一条洗得发白的宽裆青布裤,上身是一件栽绒领儿,藏蓝色棉袄,扣眼子咧哧着,索性敞着怀,露出里面紫红色和尚领绒衣;戴一双白线手套,脏,成了灰黑色,提留着一只鸟笼,鸟笼蒙着蓝布罩,随着脚步前后晃;步子稳,一步是一步,虽没有京剧台步那么夸张,脚底下的劲却是使匀了的,五个脚趾头没一个偷懒儿,脚后跟儿又跟上了劲,简直就是给地号着脉的走,那缘分是上辈子结下的。老二的步子是飘的,心里发虚的缘故,仿佛已经让地球开除了球籍,至少已被剥夺了一半走路的资格,所以,快、慢,都是您自己的事,跟这没多大关系。这就见出“闲”与“悠闲”的不同了,闲是消极、无奈的,打比方,生活是一趟火车,那“闲”就是从火车上甩下来的,没用的东西。悠闲,则是积极、乐观的,让人羡慕的。又打比方,生活是一盘菜,悠闲就是佐料,缺了它没味。出马大人儿胡同朝南,那是奔东四了,老二是想去隆福寺街里喝碗豆腐脑儿,可走到四条口的卤煮店,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犹豫着进去吃碗卤煮,天太冷了。透过被热气染了的玻璃,老二隐约看见里面一个人冲他招手,不再犹豫了,拉开门,掀开那个油乎乎脏兮兮的棉门帘子,一股热气裹着腥膻味扑面而来。冲老二招手的是王继勇,旁边还坐着几个獐头鼠脑的人。老二抻了把椅子夹在王继勇身边坐下来,问这程子干吗呢,见王继勇面色极佳,又追上句:走运了吧,精神焕发的。王继勇长了一双贼大的眼睛,一转,咕噜咕噜的,能听见响儿。王继勇招手,抬着眼珠子对伙计说,再要碗卤煮,大碗。伙计拖了长声儿,仰头朝后厨喊:三号桌,一大碗儿!王继勇对着老二的耳郭说:刚从里边出来。老二问因为什么。咕噜,转一下眼珠儿,王继勇笑道:打架呗,还能因为什么,那丫让我断了一根儿手指头,休克了,托前门一个叫刮刀儿的哥们,刮刀儿里边有人,我就呆了三天。又指了指桌上几个人,都是里边新认识的。接下来,几个人的话头儿密起来,都是围绕那个叫刮刀儿的。王继勇对老二说:哪天一块会会刮刀儿,别老为那丫头片子烦心了。老二听王继勇说到吴蔷,立码变了脸色,那是戳心口窝子的事啊,随便不得。老二站起想走,被王继勇死活拦住,老二只好坐下。老二跟王继勇有本质上的不同,王继勇是地痞流氓,街面上的小混子,进局子就像逛商店那么方便,在学校时,一个月也就上三、四天课,就那三、四天还要惹事,开了谁的瓢啦,砸了教室的玻璃啦,要不就是打了老师,调戏了女同学,这么说吧,他在哪儿,哪儿就有灾难发生。老二不是地痞,更非流氓,如若将打架比作一场战争,老二进行的,场场都是“正义战争”,他的威名,得益于打架的技战术;很少主动出击,即便有,也是不得已;被动,而屡战屡胜,这让老二在景山、东四一带,负有盛名,连王继勇这样的地痞流氓也敬他三分。王继勇转了话头,问老二插队回来干什么。老二说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王继勇说:要是有一个回城的,那不就是你孟建军吗。事情还真让王继勇言中了,倒不是因为老二是打架高手,而是因为大队副书记张宏明的把柄,在老二手里攥着。这是后话。那碗卤煮上来的时候,老二的心情已经好起来了,面色红润,眉目舒朗,头发一根根竖着,脑袋像个水雷。辣椒油、醋,一通的朝碗里招呼,先捞起一块切得四四方方的火烧,咬一口,锃白的牙印儿就现出来了,喝口汤,哧溜一声,鲜香盈口,再用筷子兜着碗底,起,干货就浮出了汤面。王继勇几个是吃完了的,四五个人,十来只眼睛,目光像钉子似的,盯着老二碗里的动静。老二捞了三筷子,王继勇朝碗里钉了三钉,然后冲着跑堂儿的嚷起来:嘿!我说,怎么净是肺头啊,那肝儿、肠儿的都他妈喂狗啦!跑堂儿的也不弱,反正都是公家买卖,谁怕谁啊。把那块油渍麻花的手巾朝脖子上一搭,开骂:我说这位,您不想吃走人呐,谁求你了。又拿手朝店里一比划,说:这么多人,肝儿肠儿的,也不能都捞给你一人不是。这下捅了马蜂窝了,王继勇是谁啊,东四这地面上,谁敢跟他吱扭,除非没长眼的。王继勇把那双大贼眼“咕噜”转一下,嘴里一声:操你妈!那碗卤煮已经摔到了地上,碗里的东西溅的哪儿哪儿都是,周围安静下来,马蜂窝被开水浇了一样。店领导从后边走出来,是个四十多岁的瘦猴儿,听说过王继勇,他一边让人打扫,一边亲自从滚开的煮锅里拣肝儿、肠儿,捞足了一大碗,又亲自送到王继勇眼前,堆上笑,解释说那伙计新来的,不认识您,多包涵。把旁的人看傻了,暗忖:这人是谁啊,谱忒大了。有知道王继勇底细的,见怪不怪,心里头骂骂“流氓、无赖”,碗里剩的大致捞巴捞巴,像躲瘟疫似的,赶快结了帐走人拉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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