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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老二看出来了,吴蔷并非对自己死心塌地,两天高考完了,跟杨小宁又有点眉来眼去,在伙房吃饭,杨小宁把自己占据的有利位置让给吴蔷,吴蔷一点没犹豫接受了。吴蔷跟老二的亲密有点夸张,只是不见了平时自然流露出的羞涩。老二迷惑不解,女孩儿的心,比六月的天气还难把握,但老二不甘心,想办法讨好吴蔷,心里却觉得,这世界上没什么比女人的心眼儿更活泛的东西了,跟菌子似的,只要条件适当,就疯长。多少年以后,老二还是这观点。其实象老二这样的男人,身边不乏女人,可老二在女人的问题上是远视眼,远处清楚,近处模糊;清楚的抓不着,但想抓,模糊的虽在手边,却全放过去了。这一多半带有北京男人特有的浪漫气质,在不堪入目的现实面前,对未来充满幻想和追求,不像上海男人,在大致把握未来的同时,像刻萝卜花似的,对眼巴前儿的生活精雕细刻,尽情享用之。

  考试完了,元旦在即,无论考还是不考的,全都琢磨着回家,考的,等通知,没考的,回去过节过年,个人心里有个人盼着的东西,脸上也就都怀着希望,眼睛闪着光亮。大队已经正式通知,12月22号,愿意回家的就能走了。这是1977年的年底,这一年对中国人到底意味着什么,当时谁想那么多。毫不犹豫地,1978年的元旦走近了,敏感的人听出了它不同寻常的脚步声,有力、莽撞、不管不顾,有点像醉汉,又没有一些儿的颓废和茫然,像新婚之夜懵懂的新郎,虽说不清明天什么模样,好,却是铁定了的。知青们决定,12月25日集体回北京。

  年节挂国旗,成了北京胡同里人的习惯。起早的时候,居委会要求胡同居民十一国庆节挂国旗,就有迷离马虎的人,五一劳动节也挂出去了,一看,挺喜兴,就有人跟着挂,久而久之,逢年过节都挂国旗,元旦甭说了,就连什么春节、中秋节,甚至端午节也有人挂,没人觉着不对劲,习惯成自然,尤其春节,如果赶上下雪,白雪压着胡同的灰,火红的国旗在安静的灰白色上一招摇,让人眼前一亮,顿时神清气爽,比吃龙胆泄肝丸还舒坦呢。1978年的元旦,国旗比往年挂得早,老二吴蔷他们是25号回来的,27号一大早,老二奶奶就在院子里吆喝,让老二起来挂国旗。老二迷瞪着眼,瞅了瞅墙上的挂钟,七点不到,嘟囔:挂什么国旗呀,神经病!奶奶干脆站在老二窗根儿底下嚷嚷,问老二她怎么神经病了,她是为了建平,刚考完大学,挂国旗驱驱邪啊。老二奶奶原来信佛,文革一开始红卫兵就把她供的佛龛香炉什么的砸了,有一次在胡同里闲聊,她对老太太们说,不让拜就不拜吧,心里想着,这碍不着谁吧。没成想,这话传出去,红卫兵找到家里,冲着老二奶奶喊口号:打倒老封建!彻底砸烂封资修!老二奶奶的胳膊比红卫兵挥的还要高,什么封资修别跟我来这套我不怕你们以为你们不封建啊你妈比我还封建呢佛龛不是早让你们砸了吗小子你有能耐把我心掏了去你敢吗你敢吗!老二奶奶信佛,那才真叫迷信呢,正所谓迷迷糊糊就信了。老二奶奶的妈信佛,从懂事起,老二奶奶就见妈跪在佛龛前头三叩九拜的,慢慢儿的,觉得跪拜是件自然而然的事,就像吃喝拉撒,一天不拜,心里空落落的;这么着,信,也就成了一种习惯,像是胎里带来的东西。老二奶奶喜欢挂国旗,这种仪式勾起了她的“陈年旧病”,把那点心思一股脑放国旗上了,谁家不挂,老二奶奶也挂,用她的话就是,把国旗挂到姥姥家!(把……到姥姥家,意为:把……干到底的意思)老二听奶奶说为建平挂国旗,心里有点烦,冲着外头喊一声:让他自己挂去,别人掺和什么呀。奶奶说建平还睡着,老二更火了:我也睡着呐!他是人我就不是人,您也忒偏心了!奶奶说我不是那意思,这程子建平每晚儿都是后半夜才歇,你好歹是他哥不是。老二不说话了。老太太知道他哪软,专门朝软地方戳。就这当口儿,建平的房门开了,建平只穿了绵毛衫裤站在房门口,伸着两根儿细胳膊打哈欠。奶奶忙说:哎哟小祖宗,别感冒了,快屋里去。

  老二挂好了国旗,并没马上回屋,而是下意识的朝胡同里探了一下头,这时候的胡同还没醒过神来,刚数九,离春天远着呢,没盼儿,一切好东西全都在梦里。空气又干又冷,胶胨似的悬着,半点都不动,吸一下鼻子,就粘一下;湿手别沾铁东西,留神冻掉一层皮。老二喜欢北京的尖冷,冷的彻底,刚好把那胡涂的心思冻清醒,软不拉他的心性冻硬了,疏松的骨头冻结实,蜡黄的脸儿冻得通红,一副精神焕发的样子;再看看四周围,豁牙似的墙凹里的灰尘,被狂风卷走了,只留下一条一楞的痕迹,破烂的墙就更显得破烂,更让人觉得沧桑;房顶上的枯草飒飒地抖着,让人觉得春夏时的茂盛简直就是一种招摇和卖弄,这时候才是它的真精神,不屈不挠。秃树的魅力是要残墙枯草映衬的,但你要是一下子,就把它归在马致远“枯藤老树昏鸦”的境界里,那就错了,比之更劲道、更韧,有一种向上的力量藏在里面,绝无宿命感,也没马致远的矫情。看,在高远的天空下,树枝扭而不屈,不经意地舞弄着自己的潇洒,它们被树叶遮掩得太久,但它们相信这个世界是需要它们的遒劲的,那近乎一种本然的东西,树叶会消失,留下的是烟儿似的灵魂,而树枝和树干不会消失,只要有水和泥土,它们就会具体而沉默地存在着,并张显和告诫着一切虚无,它们才是真正的存在,北方的存在。胡同的寒冷像块吸铁石似的,吸引着老二像条鱼似的顺着胡同边出溜。好几年前铺的劣质柏油路冻的梆硬,老二走路轻,几乎没声儿,鬼似的。老二上身就穿了件绒衣,下身一条灯芯绒裤,走到胡同南口,冻得上牙打下牙,并不往回走,典型的爷们儿,一股道走到黑的主儿。吴家的门紧闭,都走过去了,门却开了,回头,见是吴萍,问:你姐呢。答:还睡着呢。秀梅的身影在门里晃了一下,老二刚想叫阿姨,门就关死了。吴萍看出老二的不自在,又找了句话:建军哥哥,你也应该多睡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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