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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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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时,好说歹说,老二扒了两口饭,刚撂下饭碗,就听有人哐哐地敲院门,说敲,其实是拿脚踹。奶奶正收拾饭桌,听见敲门声,脸上立码没了血色儿,攥在手里的筷子落在地上,别说开门,连站起来的劲都没了。建平走过去开了门,管片儿上的警察小刘进来了,后边跟着居委会主任杨水花,杨水花后边是一大群胡同里的街坊,糊里胡涂一大片,分不出个儿来。片儿警小刘的脸上木无表情,或说十分严肃,可能是睡落枕了,脖子上有拔罐子的紫印儿,人显得很僵硬。一边朝院子里走,一边小声地跟杨水花嘀咕着,杨水花不停地点头、摆手,最后指了指坐在板凳上发呆的老二。片儿警小刘看了看老二,让老二跟他去派出所,说点儿事。老二像只木偶,线儿在片儿警小刘手里抻着,没法不跟着走。仨人鱼贯穿过叽叽喳喳的人群,朝胡同的南口走。出胡同南口,右拐不到十米,就是派出所,要经过吴家。越走近吴家,老二心口越是“怦怦”跳个不停,一种强烈的愿望在他的心里、脑子里不停地翻腾:想见到吴蔷!这想法一旦清晰,老二从头到脚就烧着了,两只眼成了俩琉璃子儿,通体的闪光透亮。吴蔷家那扇剥落的绿门越来越近,到了跟前儿,老二突然停住不走了。吴家的院门像哑巴的嘴,紧紧闭着,连稍微大点儿的缝都没有。老二冲着紧闭的院门愣了几秒钟,然后抡起右拳,照着门狠狠给了三拳,喊:吴蔷!吴蔷!你出来,我跟你说!杨水花上去抓老二的胳膊,被弄了个趔趄,不敢再靠前。老二又喊:吴蔷!你干吗不说话,你不是说你喜欢我吗?要说第一声喊叫里充满愤怒,这第二声则是百分之百的绝望。他意识到这扇绿门,是根本不会为他打开的,他也明白它关闭的不仅是一座小小的院落,一切就是这么清楚,心痛和绝望已经写的满世界都是了。老二攥着的拳头伸开来,像把蒲扇似的贴在吴家的门上,心痛和绝望的气息,顺着每个指甲盖儿冒出来。片儿警小刘从裤兜里掏出一副手铐,在老二的眼前晃晃,问老二是不是身上不自在了,想上铐子说一声。老二顿时瘪了,乖乖地跟着片儿警小刘,出胡同口右拐,进了派出所。 等老二乖乖地坐在派出所审讯室里的时候,老二奶奶才缓过神儿来,她冲出院门,并不往派出所去,腿一盘,坐在七号院门前的上马石上,一把鼻涕一把泪,把自己那点家史抖搂的甭提多干净了。杨水花帮片儿警小刘送老二进了派出所,小刘就打发杨水花走,老二奶奶正哭闹得欢,杨水花过来了,便道:越老越不要脸,还这儿哭天抢地呢,教育出个强奸犯来,没把你收进去算便宜,教唆犯!老二奶奶用泪水摸把脸,紧接着一口唾沫,啐在杨水花那张胖脸上。杨水花先一愣,然后像头母牛似的,头朝前栽,两脚蹬地,嘴里不干不净的乱骂着,冲着老二奶奶撞过去。哪撞的过去呢,围观的人稠的腊八粥似的,杨水花一下就被网住了,又急又气,噗一声,也吐口唾沫,想的是吐在老二奶奶的脸上,然而准头不及老二奶奶,落在上马石侧面的浮雕上。老二奶奶乐了,说起了风凉话,让杨水花撒尿照照自己的样儿,肥的连吐唾沫都难了,哪天肥油胡了嗓子眼儿,咽不下东西,立码就得送屠宰场。杨水花也不示弱,虽被人网网住,不得上前,但她跳着脚,冲、撞,做足了跟老二奶奶拼命的架势。其实她心里是愿意被拦住的,自己大小是个居委会主任,芝麻官也是官,哪能跟小百姓一般见识,心里这么想,嘴上的便宜却还是要讨,她重复老二奶奶是教唆犯,说着还环顾四周,让家里有孩子的看紧点儿,别给这老教唆犯机会。接着又说老二爸妈是香港特务,早早晚晚让公安局关起来,最后就是吃黑枣(子弹)的下场。杨水花一提老二的父母,老二奶奶绷不住了,本来自己带这俩孩子就累的伤心,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自己锅里煮什么就是什么,别揭锅盖,哪怕糊了锅都是自己的事,锅盖一揭,尤其是别人来揭,性质就变了,气儿一走,也就伤了脾胃,伤心也说不定,何况心早就伤了,让杨水花这么一戳,更是疼的打颤。杨水花的话音儿刚落,老二奶奶那双贼不溜球的小眼睛里泪如泉涌,两只手拍着膝盖,直着嗓儿嚎哭,骂老二爸妈不是东西,还是那话,光知道下不知道养活。这引不起周围人的同情心,一条胡同住久了,都知根儿知底儿的,同情心这东西建立在陌生的基础上,所以老二奶奶的嚎哭竟引来一片笑声。 大玲下班,骑着车进了胡同,老远看见一街筒子人,知道肯定有事了,紧蹬两下到了跟前儿,一打听才知道是老二。大玲见老二奶奶像元宵芯子似的,让人团团裹着,竟涌起一阵心酸,好象是自己的奶奶。她把自行车靠墙停放好,拨开人群,走到老二奶奶身边,二话不说,手插在老二奶奶腋窝下,架起就走。进了老二家院子,返回身插好院门,回头看见建平像根竹竿似的,定定地立在院子当中,埋怨建平不管奶奶,让那么多人作践。建平看了一眼大玲,说:怎么管,她也得听啊。说完,进了自己屋。 听老二奶奶讲完老二的事,大玲心里不是滋味儿。没想到吴蔷和老二已经到了这一步,自己在老二身上的心思白费了,一颗心就往下沈,沉到底,便酸酸的,嗓子眼儿堵的慌,眼泪都快出来了,强忍着。等心情平静点,反过来安慰老二奶奶,让她老人家别着急,她会想办法把事情弄清楚,让老二尽快回家。从老二家出来,胡同里看热闹的人已经散了,天上飘起零星小雨,地面湿乎乎的,起一阵风,凉飕飕的,毕竟,快十一月份了。大玲的心里也冷,老二和吴蔷的事,兜头浇了她一盆冷水,细想想,按他们的亲密程度,发生那种事情是迟早的事,可一旦真发生了,大玲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好像丢了东西似的。大玲不想马上回家,像只孤独的蜘蛛似的,在网一样的胡同里来来回回地走着。木质的电线杆上,鬼眼般的灯泡慢慢亮起来,灯光冷冷的,在迷朦的雨雾中,凝视着飘飞的雨丝。中午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因为赶一批童装,薄厂长拐着腿,在车间里走来走去的喊:今天辛苦点啊,明天一人发一瓶汽水。没有饥饿的感觉,大玲看着薄厂长那张油汪汪的脸,胃里总是满噔噔的。老二和薄厂长,是两个进入了大玲生活的男人。 说不清楚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老二,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像童话里一开始那句话:很久很久以前……上小学的第一天,大玲背着姥姥缝的花布书包走出院门,一眼就看见老二在她前边走,她喊建军,老二回头,冲她笑,大玲愣了,平时那个邋遢孩子不见了,一件白衬衫,一条藏蓝裤子,脸也洗得很干净,还有淡淡的香皂味。大玲的心像被熨斗熨过的,舒展得一个褶儿都没有。那时候,阳光亮极了,空气里没一丝杂质,能直接闻到太阳香味,大玲跑了几步,铁铅笔盒里响起哗啦哗啦的声音。大玲一直盯着老二的脸,跑近的一霎那,她突然感觉到一种比阳光更温暖的东西,是老二的笑容,大玲记得就是那一刻,几乎就爱上老二了。老二拉起大玲的手,问大玲上学高兴不高兴,大玲反问老二,老二说当然高兴,两人就相互看一眼,笑起来。下午放学,又一起去幼儿园看建平,两人的书包里都鼓鼓的装满了新书,书的香味从书包里散发出来。建平正站在幼儿园的院子里唆手指头,别的小孩儿在一边玩砂子。老二冲建平招手,建平看了看老二,接着唆手指头,根本不理老二,就像根本不认识,大玲朝建平招手,建平干脆瞪了大玲一眼。老二对大玲说:咱走吧,建平可能饿了。走回家一路,老二都没说话,大玲心里有点难过,觉得建平和老二,比街坊还生分,难过是为了老二,那是大玲第一次为一个人难过。那时候老二根本就没在意吴蔷,吴蔷像根儿赖瓜秧儿似的,整天病歪歪的,不是发烧就是磕了碰了,胳膊腿儿的,总是抹红药水儿紫药水儿,身上像只调色板。每天上学,大玲都能碰到老二,除了生病,两人就像商量好的,不是他在后边喊她,就是她喊他。老二喜欢吴蔷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大玲回避这个问题,回避就等于不承认,不承认就不存在。自欺欺人?认头了,就自欺欺人吧。吴蔷早就不是赖瓜秧儿了,也就是瞬间的事情,吴蔷变得白皙、高挑儿,学习成绩出众,加上一脸灿烂的笑容,一下子拔了班里的头筹。大玲再指望上学碰到老二,越来越难,偶尔一次,老二也是爱搭不理,眼睛直直地朝胡同南口张望,看吴家的院门开没开。大玲的心思随着时间长大了,只是心的外面那层酸壳儿越来越厚,忧郁淤积在眼睛里了,渐渐的,在大玲的整个身体里弥漫开,带着四合院儿的霉儿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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