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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面说过,吴蔷他们住的黄土坑胡同是南北向的,秀梅说的西口是出了黄土坑胡同北口,一条东西向的胡同,叫魏家胡同的西口。那儿又有个南北向的胡同叫剪子巷,原来有个造剪子的住而得名,不是王麻子。剪子巷和魏家胡同的交界处,是个小小的繁华地,有个小卖部,卖菜,卖肉,还卖日常生活用品,附近胡同的居民都到这来买东西。魏家胡同里有一所绵延了几十米的大宅子,居民都叫这宅子四十四号院。里边亭台阁榭花红柳绿,现在是国务院办公厅宿舍。人传,是宦官魏忠贤的府邸,还说因为魏是太监,所以魏家胡同原名叫魏眼儿胡同,嫌难听,才改的魏家胡同。宅子里有两件宝贝,一为汉白玉雕刻的“麻姑上寿”,一为木化石,天然艺术珍品。文革期间,宅子里的假山石、金鱼池、亭子、回廊,都让红卫兵砸的一塌糊涂,两件宝贝一件被毁,一件失踪。这时候,吴蔷拿俩手指头捏着秀梅给的五毛钱,她这么拿钱是嫌脏,天生爱干净,谁让爸妈都是医生呢。吴蔷跑出院门来到胡同里就把脚步放慢了,是想能在胡同里碰到老二。眼见离老二家就只有几步了,老二家的院门关闭得象地下党的嘴似的,忒严实了。吴蔷心里起急,步子却是愈发迈得小心翼翼。恰在这时,老二家院门“哐啷”一声开了,吴蔷一阵惊喜,看去却是老二的弟弟建平。建平豆芽菜似的身体晃了一下,脸上漾出些笑意,算是和吴蔷打了招呼,一扭身朝胡同的北口走去。其实建平一眼就看清楚了吴蔷脸上失望的表情,也知道她是为了老二,偏不给她透露一点老二的消息,他对哥和吴蔷的事不感兴趣,甭说对他们的事,他周围人的事都不感兴趣,完全为自己活着,整个世界对他来说就是他自个儿,他自己就是他整个的世界。任你是谁,于这位豆芽菜少年也是风马牛的事。吴蔷在建平身后走,建平吱溜钻进了四十四号院,吴蔷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四十四号院里有建平的同学。吴蔷买肉回来又路过老二家,还是没碰上老二,只得悻悻地回到家里,走进厨房,已是满屋的饭香。吴蔷把肉递给秀梅,秀梅撇撇嘴,想说什么,忍住了。

  吴家的北屋一共三间房,中间的堂屋用作吃饭,靠东边一间是爸妈的卧室;爸的一切活动,比如看报写毛笔字,焊半导体收音机的二极管三极管,都在西边那间。爸玩半导体是为保持外科医生手的灵活度。吃饭的时候八仙桌往屋中间一拉,两把硬木太师椅爸妈坐,其它人都坐木凳。秀梅那只凳子最破旧,还摇摇晃晃的,妈让当柴火烧了,秀梅不愿意,自己拿钉子钉了好几次。爸先坐定在上首,左侧是妈,妈下边是吴薇。爸的右手是吴蔷,下边是吴萍,秀梅跟爸坐对面。吴蔷家的生活,虽比不上七号院的岳家,在胡同里也算上等。岳家祖上是开药铺的,胡同里的人说的邪乎:岳家的细料(犀牛角、鹿茸、牛黄等珍贵中药材)有几大箱子,岳家大老婆的小鞋儿里都塞满了,红卫兵抄家的时候糟蹋了不少。那天岳家院子里堆满了东西,胡同里的人都去看热闹,一件水獭皮大氅只卖八十块,金银首饰扯成一团,不知道落谁手里了。细料被攘得满院,岳家的大老婆掂着小脚来来回回溜达,心疼。几个月过去,牛黄那股辣味还散不完。别人都咂着嘴说:可惜。岳家当家的岳东升说:没什么可惜的,你愿意吃,他愿意攘,换种用法罢了。吴蔷帮秀梅端菜,俩人走马灯似的,菜码好了,红红绿绿的,煞是好看,肉片烧茄子、鸡蛋炒菠菜梗、蒜泥扮菠菜叶,中间一个西红柿汤。喝汤是妈的习惯,谁也破不了。糙米饭闷了一大盆,妈不爱吃糙米,嫌剌嗓子眼儿,秀梅看见妈皱眉,就解释说:粮店连着两天没来好米了,咱家的好米刚吃完,将就几天吧。爸笑嘻嘻地冲孩子们道:看你妈多娇气,别学你妈。妈也冲着孩子们说:别听你爸的,不爱吃糙米就是娇气啊,顶多是馋,世界上哪有不馋的人啊。吴薇和吴萍净顾看爸妈逗嘴,一直停着筷子,这工夫,吴蔷已经一大碗米饭下肚,正探着身子让秀梅盛第二碗,妈见了就说大丫头精,让俩妹妹跟姐学。吴蔷心里委屈,却又不敢顶嘴,吴家的家规严。秀梅这时开口道:大丫头插队插得肚子里一点油水都没了,多吃一碗饭也不过分;再者说,大丫头就用菜汤拌饭,也没吃几口菜。朝菜盘子看,果然,菜就像是没人动过。爸便给吴蔷挟了一大筷子肉片烧茄子,肯定的,这筷子菜里带着歉意,替妈。吴蔷倒不好意思了,脸一阵红,筷子便当啷在手里,不好意思动了。这时,听见院门外有人喊吴蔷,声音顺着枣树爬进来,软软怯怯的,吴蔷一下就听出是谁了,饭碗干脆从手里漏在了饭桌上,几粒米撒出来,妈瞥一眼大闺女说:没魂儿了吧。爸不言语,只是笑。俩小的没反应,顾自己吃,挑菜里的肉,挑鸡蛋。吴蔷的饭显见吃不下去了,爱情能当饭吃,一点不假。从胸口处就被严严堵住,甭说饭,哪怕一口水、一口气都过不去了。血却是一个劲儿往上涌,白皙的小脸涨的通红,嘴角紧抿,平时樱桃似的红嘴唇煞白。瞧瞧,这就是恋爱,洪水猛兽似的,无可阻挡。

  秀梅把吴蔷的剩饭倒进自己碗里,顺着碗沿儿飘过来的目光示意吴蔷走。吴蔷迟疑着,爸妈都不出声,一种大人间的默契很容易就形成了,象铁块似的压着吴蔷,脸上的红晕退下去,外边的喊叫一声高一声,扯着吴蔷的心和身体。最后,吴蔷把爸妈的沈默当成了认可,走出堂屋,脚后跟儿一踹地,撒丫子跑出院子。

  老二和吴蔷相跟着,身子向右一转进了什锦花园胡同。俩人忌讳并排走,难为情;七十年代,十几岁谈恋爱,稀有。刚吃了晚饭,都走出院子在胡同里溜达,北京人叫溜食儿;满街筒子都是熟人,老二走前,迈四方步,仰头抬眼,见谁都打招呼。吴蔷在后,低眉顺眼,一声不吭,脚底下捣着小碎步。结了婚的爷们儿,目光规矩得多,跟老二打招呼,只用余光不经意瞟一眼吴蔷,心思却是决然不在女人身上的。跟老二年龄相仿的,看吴蔷的时候目光闪烁,透着欣喜、赞赏,当然也不乏贪婪。吴蔷走过他们身旁,他们就高声说笑、嚷嚷,要不就起劲地追跑,期待引起吴蔷的注意;也就是想引起一点注意而已,没别的想法,不敢。老年人的坦然源自于结结实实的岁月,什么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不敢正视的,他们的目光都一样,核桃皮似的眼睑里边包着一股平静、热情和疼爱;对吴蔷的?不如说是在回想自己过去的好日子,还有几天活头儿先放一边去,把好东西瞅够了,到那边就升剩咂摸滋味了。

  什锦花园不像有些胡同那么直,顺着走下来,有点象英文字母C,走到C下边的弯处,过了美术馆后街正对着的那条马路,就是小取灯,再朝西走,过两条马路进一条叫嵩祝院的胡同,嵩祝院很短,象猪脖子,几步就杵到头了。再走两分钟就是三眼井,这条胡同在北京太有名了,远近城区的人几乎没不知道的,传说毛泽东刚来北平的时候就住这儿;跟景山公园的东门斜对着。这一路下来就知道了,俩人是要逛景山啊。马路上街上胡同里的人蚂蚁似的,熟悉的却越来越少,说完全陌生也不尽然,都住在皇城脚下,能生到哪去呢。朝俩人甩过来的目光轻飘飘的、冷冷的,有时还掺和着几分敌意。十月底,绕着胡同转悠的风里头已经有了凉意,零星的,还有光膀子的大老爷们,按说不至于那么热了,为晾膘,臭显摆。听的人撇嘴摇头,说:又不好看显摆什么。错了,要的是那谱儿,那范儿。你好看,你敢吗,有那胆量吗?没有,那就歇菜(北京俚语:停住、别做了。含不恭之意)!上了年纪的女人,俗称:老太太。只要没事在家呆着的,超过五十岁就是老太太。老太太是北京胡同的标志,她们一律灰白的头发,象商量好了的,比胡同的灰色浅,宛如一阵阵飘浮着的气体,让胡同深沉的灰色有了依托,互相映衬着,像是完成着一样共同的东西。女人们的脚都显小,身体的形状象枣核,吸收的营养聚集在肚腹,走路喜欢背手,也有喜欢当啷在身体两边的,甩搭甩搭,跟身体其它部位就说不上话了。面色都灰暗,眉毛一样的稀疏,皱纹的走向一致,说话腔调虽不同,但速度,还有说话时的表情相似。只要三五个女人粘合在一起,就能成为胡同里的新闻发布点,每条胡同里都有好几个这样的点。议论的大部分是发生在头一天的事,她们追求神秘紧张的气氛,胡同的生活太平淡了,要靠自己调节。神秘紧张的气氛,由感叹词、应和语烘托起来,她说了一件事儿,响起一片“是吗?”“哦”“怪不得”。语调低,眼睛还贼不溜球的踅摸,怕有人偷听,其实没人对她们的事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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