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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二和吴蔷他们乘坐的长途车,是早晨七点从平谷县城出发的,到他们插队的果庄是七点四十五分,到北京东直门终点站是上午十点整。当那辆四面透风、油漆剥落显得花里胡梢的破车“噗嗤”一声停下来,老二背着三个包先下车,紧跟着,吴蔷空着俩手从车上跳下来,知青们起哄他们俩,说老二是吴蔷的长工,是给吴蔷扛活的。老二把包放地上,象没听见那些话似的,眼朝周围瞭了一下。昨晚北京下了雨,地面上湿漉漉的,停车场边上的坑洼地积了几滩雨水,水里沤着些报纸破鞋烂菜叶儿。七十年代的东直门,是京城有名的杂巴地,密云、延庆、平谷三个郊区县的长途汽车川流不息地发车、到站,从上面走下来的多是些蓬头垢面的人,都像是逃荒的。北京的老人儿说这地界儿净是拍花子的,他们伸出一只手,朝小孩儿的头顶上轻轻拍一下,小孩儿就乖乖地跟他们走了,神着呢。

  从东直门往城里走的只有6路无轨电车,站牌下面黑压压站了一大片人,老二提议走回家去,没人反对。吴蔷想帮老二背一个包,拒绝了。老二走得飞快,两只脚像装了风火轮,吴蔷跟屁虫似的跟在老二身后。杨小宁是老二和吴蔷的同班同学,一个村插队,此刻紧跟在吴蔷的身后,他无论回家还是从家回村,从来不带包儿,甩着两只手,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儿。杨小宁长了一张娃娃脸,给人感觉永远在笑。这时,他真的在笑,那两只女人般多情的眼睛像正午的猫眼,觑成两道缝儿,两条目光像是沾了水,潮乎乎地落在吴蔷的屁股上。实际上,完全的衣服和裤子都极其宽大,身上各部位的位置也就是个大估摸,杨小宁的目光只是落在了吴蔷身体的中间地段,这也不妨碍杨小宁,通过吴蔷走动时衣服褶皱的伏动,产生丰富的联想,并由此心生异样,身体膨胀……就在杨小宁血流加速的时候,老二突然停下来,一耸肩,把身上的三个包咕咚卸在地上。只见从一辆130卡车上跳下来个司机,直朝老二走过来,没等周围人反应弄明白,老二已经一拳把司机打了个满脸花,司机捂着鼻子蹲在一棵树下,血顺着手指缝流出来。吴蔷扯老二的袖口,问干吗打他。老二说:丫挺的,犯照。一旁的杨小宁瘪了,把目光从完全身上敛回来,定定神儿,然后埋怨老二不该打人,说老二野蛮。吴蔷瞪杨小宁一眼,说:谁野蛮啊,说话注意点啊。杨小宁嘲笑吴蔷,又不是老二老婆,干吗那么向着他。吴蔷扯老二袖口让老二快走,她怕警察来。老二冲杨小宁笑,是那种得意洋洋的笑,他告诉杨小宁嫉妒没用,又用嘴朝吴蔷努一下,有能耐抢走啊。杨小宁的眼睛睁得老大,一副吃惊的样子,其实他并不是吃惊,这种表情是他的常态,是一种天然的保护,像一道无形的墙。他用一种绵软的声音说,并没打算现在跟老二抢。

  北新桥十字路口朝南左拐一百米是个委托行,铺面不大,两扇破破烂烂的木门摇摇欲坠。老二奶奶说她年轻的时候委托行的生意就很红火,还在那儿卖过一件皮袍。老二长到认了路就往这儿跑,委托行就像个吸铁石吸着老二,这儿什么都有,大到雕花的木床,小到女人用的绣花针,再长几只眼也不够用。有一次老二从委托行里偷出一只翠绿的扳指儿,奶奶喜欢扳指儿戒指儿什么的,所以当老二贼不溜球地从裤兜里掏出扳指儿的时候,虽然知道这东西来路不明,奶奶还是又惊又喜戴在了大拇指上,还对着太阳眯眼照了照,然后用手胡噜一下老二的脑袋。委托行的门前总是停着几辆板儿车,买卖大件东西可以租用。老二上初中的时候就跟这些蹬板儿车的爷们混得烂熟,这功夫,老二一溜七八个人来到委托行门口,那些正打扑克的板儿爷们都抬起头跟老二打招呼,其中最年长的大伙都喊胡爷的,右手托着一只玉嘴的烟袋锅看人打牌。烟杆儿被摩挲得锃亮,黄铜烟锅儿逮着点光儿就闪几下子;仔细看,烟锅里并没烟叶儿,拿着它不为别的,只为喜欢。说那是宫里头传出来的,懂行的一看就知道,即便不是宫里的东西,也是有点来历。胡爷并不姓胡,喊他胡爷是因为他留了小半张脸的络腮胡子,板爷堆里他说了算。这时胡爷大声地喊一个叫六儿的,六儿有十多岁,长一张胖呼呼的脸,胡爷让他送老二他们,老二他们就全把包放在六儿的板儿车上。从北新桥到张自忠路,六儿除了不停地跟路边剃头修车的人打招呼,再就是一个劲儿问老二考大学的事,一直到了张自忠路口,没问出个所以然来。杨小宁他们几个都住铁狮子大院,就是那个著名的段祺瑞执政府,到了路口就往右拐了,杨小宁临走还回头冲吴蔷扮个鬼脸。六儿一直把老二和吴蔷送到他们住的黄土坑儿胡同,还要朝里边走,老二拦住了,这才掉转头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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