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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陶月婷说:“一个女人向前走,是爱;向后走,是嫁人。原地不动的老处女,是老得最快的。以前我总是把向后走当作了向前走,因为我总是硬拧着个脖子看别人。今后我只往前走了,我才不管别人怎么瞅我呢,都咒我,才快活呢。”她仿佛是自言自语,又像要向虎子说些什么。虎子似懂非懂地点着头。两个人关起门来,已度过了两天多。白天,就将窗帘紧紧扯上,透不进一丝的光亮,两人昏天黑地地纠缠着,胡闹着。虎子也渐渐地放开了手脚,有时在床上就做出了一些让陶月婷又惊又喜的自创动作。饿了,就煮点面条吃,有时要电话让楼下小饭店送来一些酒菜,两人裸着上身对饮,较起劲来,虎子竟不是陶月婷的对手。醉成一滩泥的陶月婷犯了倾诉欲,碎片一般的往事说起来没完,从早年的台上演西施的韵事、倒卖钢材赚钱的招术,到两任丈夫偷情被逮住时的无聊嘴脸,说了个没完没了。

有些故事的顺序给她弄得颠三倒四,有些细节说得反反复复,边说边喷着一嘴的酒气哈哈大笑,还没笑完,又经常呜呜地哭起来。虎子倒真是个绝好的听众,他平日里就安静,酒一醉就更是安静得痴痴呆呆,也不呕吐也不闹腾,眼珠滞得像转不动似的。虎子看上来像在倾听,其实早就失了神。夜深了,一个人先打个冷颤,醒过来,叫醒另一个。又是缠绕着激烈地做爱,像没有了明天一样。过着断头去尾的日子。累了,陶月婷抻着梅虎坐上窗前的小桌,拉开帘子,看天穹的月亮。看着看着,虎子呼呼地就睡着了。陶月婷抱着她的公牛,幽幽地望着窗外,像从天堂中看着地狱,或者从地狱中看着天堂,感觉外面的世界是那么的寂静、凄凉。

  即使是到了天堂,虎子的话题也避不开他的瘫子村。陶月婷想。一扯起瘫子村的事,两个人都觉得心里坠坠地沉起来。陶月婷臭骂了一通虎子卖血的做法,又拿出一万块钱垫付村里尾欠的税费。虎子吱吱唔唔地不肯收,见陶月婷要翻脸,就又接下了。陶月婷说:这钱又不是我印刷的,还不都是从农民血珠子汗瓣子里抽出来,拐了不知多少道弯,才攒在我手里的,就算是偿债还情啊,你也不必感到对我愧疚。

  最让陶月婷诧异的是,虎子说他的内心一直就赞成搬村上堤。他说:真让人恼得受不了,要是我跳出来赞成搬迁,在父老乡亲的心里,我就再也不算个瘫子村的人了;在爹的眼里,我也再也不配做他的儿子了。走在祠堂的边上,真的感觉自已像要受天打雷劈似的,有时想一想,半夜自已就把自已吓醒了,像犯了天大的罪似的。可我真的就是打内心支持乡里的搬村规划。记得小时候,爹带我到县城玩,我仰着脸看着那高楼,远远地看见汽车过来,蹦地一下就跳到了路牙上,心里羡慕得发痒,心想这辈子哪怕做一天城里的人,死了都值啦。前两年,王清举乡长领着我们几个村的村长们到苏南,去瞧人家的村办企业,说句实在的,羞得我都想中途溜回瘫子村。人家过的一天,我们瘫子村过的也是一天。人家有血有肉,我们瘫子村也是有血有肉。可你瞧瞧人家那劲头!最后跟人家村长握手时,我心里就活活地像个贼,手直往后缩,像做尽了亏心事。我就在回瘫子村的车上发誓了,再也不能这么苦撑下去了。可一回村,一到我爹的炕头边,路上想的,眼睁睁地就烟消云散了。真叫怪,瘫子村就有这气氛,让你心安理得地就这么熬下去。

  “我懂了,跟我们演戏似的。你到苏南去,你就像做在台下瞧戏的,看人家唱一曲,喜欢是喜欢,回家还是照旧过自已的老日子。心里想的一曲戏,日子过得又是另外一曲戏。”陶月婷说。听着虎子说,她的心里跟着甜蜜起来。这个野泥里滚着的公牛,并不是没有自已的想法。它只是躲在母牛的影子里,还不敢跳出来晒太阳。

  “又不是没有两头顾着的法子,瘫子村搬上来后,原封不动地重建个梅家祠堂不就得了?”陶月婷问。

  “唉,我问过爹了。他说:你爹死了,你用木头再刻一个爹,行不行?”虎子沮丧地说道:“子孝叔更是说了:你把万里长城搬到咱淮河边上,瞅得还像不像万里长城?有些东西,动一动,就没了魂,没了魄的。”

  “我想前想后,真觉着他们有理呢。就像你们唱拉魂腔戏班子的,你要是穿了西装旗袍地唱,那是啥滋啥味呢?”虎子说。

  “咦——”陶月婷倒有些接不上茬了。

  虎子接着说:“我要是一辈子不出一步瘫子村,一眼也没瞅过人家的日子,那该多好。就用不着这么煎着煮着地心里难捱。那样在瘫子村过一辈子,倒也是快活得不得了的。我现在是一只脚踩在堤上,一只脚留在瘫子村,难受得不行。就连王清举和我爹两个人,都不清楚我实际上是偏向搬迁的。但我实实在在地是开不了口。”

  “现在的经济和生活像一列火车一样,呼呼地从你这开过,你不想上去也不行。你瘫子村不上去,就永远地被遗忘在河滩上了。”陶月婷说。

  “要是没见过这火车该多好。或者,根本不知道有火车,该多好哇。”

  “你爹咋真的就那么不开窍?”

  “哪是啥不开窍?我爹心里头比我亮堂多了,他就是不愿过新的生活。他只要他现在的瘫子村。说也怪,你说像我妹子梅红那样的,啥世面没见过?啥道理弄不通?可她竟然也写信说反对搬迁,这倒真是鬼迷了心窍呢。”

  说着,两个人陷入了夜色般悠久的沉默。陶月婷把头枕在虎子的胸口,第一次点了根烟吸了起来。虎子均匀粗犷的心跳声,像鼓点一样从她脑后传递过来。她有点心慌地迷恋着这种鼓点。在台上,这种细密有致又舒缓有力的鼓点,只有技艺已炉火纯青的老艺人才能敲击。在唱戏时,鼓点的节奏至关紧要,鼓点一乱,戏子们最喜欢唱走了调。最好的敲击,就像他没在敲一样地让你安静,让你全神贯注地凝聚在那戏词之中。当她作为一个西施慢慢地抬起头来,她的眼中含着一层浅浅的泪水,她望着秋风渐起的远山,一种无限悠深的惆怅涌上心头,漫山遍野都是那历史的风雨。只是这个传出鼓点的男人,并不能体会。陶月婷深深地叹了口气,把虎子的手臂拉过来,紧紧地抱在怀中。


  “你胳膊上咋有这么一大块淤青?喏,你瞧,怎么按它也褪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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