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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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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子最怕的就是梅红哭。梅红一哭,他就慌了,梅红哭久了,虎子双眼也胀满了眼泪,急得团团转,虎子不会哄人。梅红说过:天底下就我最清楚,哥其实是个心眼细得能穿过针眼的人。小时候在煤油灯下写作业,虎子拿着橡皮擦站在梅红身边,给她擦写错的铅笔字,擦完了,他用指甲盖小心翼翼地把纸压平,看不出一点痕迹。梅红在课堂上写错字了,也不擦,留着晚上给虎子伺弄。虎子心细,却没生个读书的命,上了一年小学被老师斥为“金刚钻都钻不出血的死疙瘩脑袋”,一上课就蔫了巴肌地打磕睡,从来不开尊口回答课堂提问。熬到寒假,就死活不愿再去学校了。虎子懂事却早,九岁就光着个脊梁上麦场推碾子,像个活蹦乱跳的小叫驴。梅红在省城嫁人后,一次回瘫子村时犯胃酸病了作呕,虎子瞧在眼里也不吱一声。梅红回城的第三天,一开门便吓了一跳,虎子挑着一担四十多只鸡羞怯地站在院子里,说是红妹子怀孕了,要补补身子。那是个酷暑天,一路闷罐似的长途汽车上,虎子用草帽给母鸡扇凉,用盐水瓶里灌的河水朝母鸡身上洒。 他又憨又楞地站在院中,笑着说:“还好、还好,都活着呢。” 两 个 人 的 夜 色 被蜘蛛咬伤过的人,会变成寡言、短寿。此后他生下的儿子学步较晚,但爬树很快。 ————沿淮民间说法之一 “把窗帘紧紧拉上,不透入一丝光亮。白天,就从你的生活中消失了。没有白天的生活是隐秘的魏晋,是真正快乐的。连日来我跟虎子蜷缩在我们自已这八十平方米的黑夜中。快乐像一只馋嘴虫子轻轻地舔着、吸得、咬着我的骨髓,想怎么忍都忍不住。”陶月婷在她的黑缎面日记本中这样写道。 她跟外面世界唯一的联系物是她的手机。她用手机遥控着她热热闹闹的事业。几天没去碧海云天浴场了,那里的领班经理已变成了一只掐头断翅的苍蝇。掌握县城方方面面实权的一些特殊客人,没见着陶老板,顿时就没了洗浴的兴致。他们拿出了平日在办公室里的霸王脾气,动辄摔杯子砸碗地生闷火。服务小姐们也没了主心骨,怯生生地躲得老远。工商局的杨副局长甚至醉醺醺地扇了领班经理一记耳光,说,如果陶老板再不赏脸见见他,他就叫人吊销浴场的营业执照。这个脚有点跛的杨副局长以前也放过这句狠话,可一见着陶月婷,他又嘻皮笑脸地连声道歉,陶月婷笑咪咪地点着他的额头,骂他是条软骨头的狗。杨副局长涎着脸说:跟陶老板在一块儿,骨头再不发酥发软,那才真是条死皮狗、木偶的狗呢。挨了揍的领班经理陪着笑脸,解释说,陶老板病啦,在医院吊盐水呢。实权派们没一个肯信,他们都怀疑陶月婷被哪一个更厉害的角色藏起来了,醋心一起,便由着性子在浴场撒泼胡闹起来。 领班经理请求灭火的电话把陶月婷打燥了,她下了三点指令。第一,告诉所有的店客,陶老板病了,而且可能一直要病下去,是否患了不治的绝症尚在观察。第二,看在陶老板的薄面上,生意上请他们继续网开一面地关照。第三,如果真撑不住,就由着他们撒火去。再熬不住,关门歇业拉到。陶月婷的心转到了硖石乡废戏场的重建上了。王清举已正式回复她,乡里为了繁荣农村文化,决定搬迁牲畜交易市场到异地重建,原址整块地交由陶月婷统筹规划。王清举也暗示陶月婷要恪守承诺,把在文化市场的演出利润用于瘫子村迁建的补贴上。从乡里下文之日起,陶月婷便一天两个电话地催着包工头赶进度。如今建筑业的市场僧多粥少,乡村建筑商的饭碗里更是萧条得很,陶月婷火烧火燎地催着工期,戏台工地上已是昼夜连轴转地抢着施工。外界的琐事越是折腾,陶月婷越觉得与虎子厮守的隐秘时刻是那么轻松又销魂的快乐。 陶月婷赤裸裸地趴在虎子的胸膛上,慢慢吸着虎子吐出的袅袅烟缕。她想:又浓又重的烟草味夹着男人酸臭的汗气,原来是这么叫人心醉!想不到自已紧赶、慢赶,赶上了这样一个满身掉着泥渣的已婚公牛。一头泥牛闯进了一座雕花回栏的九曲小院。小时候,只巴望嫁一个外表俊朗、内心匪气的镜片子书生,甚至是草寇。在唱《别姬》时,唱着唱着,就走了神,她深深沉浸在项羽的侠骨柔肠之中。当她看到卸掉霸王戏装的剧团男人,在生活中的种种萎缩时,心里特别地不平衡,变着法子也要去臭骂他一顿,把那个假霸王骂得莫名其妙。后来,陶月婷自已也跟着莫名其妙,很惧怕自已这种把生活与戏弄混淆了的心态,怕总有一天会憋出病来。那天,她挟着奇怪地怨气,把卖血的梅虎领进自已家门时,突然一下子竟想到了项羽。她想,这个吞吞吐吐的怯懦丑男人,或许,正是我苦苦寻觅的那一个。已经多年,没有什么人能让她小陶老板的眼泪迸泄而出了。 梅虎那么的羞怯。如果窗帘有一条缝没合拢,如果灯开着,他就绝没有勇气去碰陶月婷的身子一下。他甚至连瞟她一眼的胆子也没有。他与公牛形象抵触着的羞怯,把陶月婷内心无限寂寞的火腾地点燃了。她喘成一滩泥似地命令着他,把我狠狠地抱起来,把我揉碎!把我摔到梳妆台的桌子上去。撕掉我的衣服,哪怕这件昂贵的衣服比你一身的血更值钱!看着镜子里面的你自已,然后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虎子低着头,像一头笨手笨脚的公牛,他粗重的大手在陶月婷乳房和腰间留下迷乱的乌青的痕迹,就像疯牛在泥地上踩出的淤印。陶月婷曾无数次想像过这种暴力,她唱项羽在四面楚歌中与虞姬纵性求取最后一欢时,想像过;在唱豹子头林冲入狱前与他妻子夜间痛别时,想像过。种子转动着它凄凉的记忆,在猛烈地萌芽。一个最好的戏子离不开这种想像力。可陶月婷总感觉自已此种想像力烂泥一般模糊,因为她在生活中并未遭遇过。她忍不住对她前两个丈夫蠃弱性能力的轻蔑,跟他们在似有似无的做爱中,她总是想起垓下帐篷中黝黑无言的项羽。她如饥似渴地想迎接一种力量,哪怕这种力量一来到就毁灭了她。而虎子,体内的力量如此暴烈,又如此悠长,让陶月婷在欲死欲死的恍惚中,竟萌生出一种尖利的醋意。她问他:“你的女人叫什么?” “叫桂枝。” “你每天夜里都是这么狠地弄她吗?” “哪儿呀!她总是像一坨冷肉一般平躺在炕上,让我搞她。搞着搞着,她就不停地问:完了吗?快射了吧?咋还不完呢。真烦唉,你快点好不好啊,我真困死了,我想睡觉哦。桂枝经常这么说呢。” “那你以后再不准碰她。会把你连带着毁掉的。” “..........” “听见没有哇?”她伸手在他胳膊上猛地抓了一把,她觉得这一抓应该渗出了点血。 “那不成。她是我的女人。” 陶月婷问一句,梅虎就应一声。她问了他太多的东西。问他孝顺不孝顺七姑。问她小时候有没有梦遗。问瘫子村的姑娘谁的眼神最勾人。问他夏天看见饱满的村姑干活,乳头在被汗湿透的衣服里乱跳时,会不会勃起。问他夜里躺在炕头,从窗户间能不能看到月亮。问他喝酒喝到多少才醉。问他醉了以后想干啥。虎子傻乎乎地把一些答案弄得让人啼笑皆非,陶月婷太快活了,她兴奋地用双脚咚咚咚地踢着棉被子。虎子却从不提问,从一开始时他就被弄懵了。从城郊黑血头的肮脏小院被带到陶月婷的家中,虎子脑中像一锅沸腾的稀粥。他不知道这个风姿欺人的怪女人究竟是谁。想干些啥。他把自已从瘫子村到县医院途中所有的事筛了一遍,他似乎没犯着啥人,为何这女人偏偏揪住了自已。她究竟要带我到哪里去。跟在陶月婷身后,梅虎想集中精神搞透这些问题当中的一个,可他的脑袋里的乱麻越缠越紧,最后连呼吸都感到刺着喉咙了,索性就不再想它了。那么远的街,他感觉自已不像是自已迈腿走过来的,倒像是被陶月婷用锁链穿着他的鼻子,硬牵过来的。此刻他躺在陌生的洁白床单上,靠在高高的拱形床头抽烟。他想用浓浓的烟雾遮住陶月婷盯着自已的辣辣眼光。在大街上看,在王清举的办公室里看,她那么高高在上的姿态,让人既很害怕又很渴望着接近;她又那么放纵地挑逗了我,像传说中风情万种的妖精一样。吊眉梢的小妖精坐在盘丝洞中,咔吱咔地嚼着男人的骨头。世界上恐怕找不到对这样的女人不动心的男人了。虎子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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