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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呵呵,你陶老板可真是个响当当的角儿,句句话砸在我的心坎上!你要是能为瘫子村的搬迁出点力,你求啥,我就应啥。厉害呀,真难怪你能折腾出那么大的产业。”王清举啧啧地赞叹说。

  正说着,有人推门进来。陶月婷抬头一瞧,心想,这人长得可真像头公牛。

  他眼眶朝外鼓出,浑浊地缠着几根血丝,闪着蛮劲儿。皮色钢青,像铲掉了苔藓的旧砖色。长城上布满了这种旧砖,被无知、烽火、马尿、幸福、沧桑岁月磨砺过的青砖,让你端坐的屁股无比踏实。感觉不到凋零和消逝。一块,又一块,取个名字,就是战战兢兢的农人。他身上脏兮兮地裹紧个袄子,泛着贼光,也像是覆了张夹泥的牛皮。八达岭。帝国纸扎的屏障。这种男人其实虚弱得很呢。一直以来,陶月婷偏爱有种蛮楞的的匪气的男人。戏里戏外的世界都让她心绷得紧,在大街上,一见着白暂的瘦脸刀腮男人,心里一格登就想到曹阿瞒一类,无端端地既厌恶又警惕。她的浴场雇用的小伙子也都是些土气、憨厚的黑丑男人。陶月婷想,我唱岳飞之母时,这人若是拎着狼牙棒立在身后,不用吭气,也是活脱脱的一个牛皋,爱煞个人呢。

  王清举一见他,火却噌地腾了起来:“梅村长,从今天起我俩挪个屁股换个座,好不?有时,我真想一刀就骟了你!你来做这个乡长,我去那瘫子村。我就不信楞废不了你那窝囊劲。乡里勒着裤腰带支持你搬迁上堤,可瞧你哪有一丁点的号召力呢?村里人既选你当村长,咋都又后脑勺的反骨冲你的脸、全拧着操呢?支持搬迁的人好不容易有了二十七户,嘴皮子都磨成尿壶口了。烂。真烂!今天又听说他们全改口了。你说你这村长是咋干的呢?尾欠的税费是刮层皮也缴不上来。今天我可给你发最后通牒了。十天以内你若清不了税费的债,你就卷起铺盖睡到我办公室里来。你别回瘫子村了,到时你可别喊冤。”

  “嗯,嗯。”他垂着个头,嘴里嚅嚅地答应着。

  “消消火哦,王乡长。”陶月婷看着长城上被践踏无声的旧砖梅虎,在一旁打着圆场。

  “真恼人呢。”王清举说:“你走吧。滚吧。”

  梅虎快跨出门时,陶月婷突然喊住了他:“梅村长,我记起来了,七姑是你妈么?”

  “我叫她小娘呢。”梅虎憨憨地笑了笑。

  陶月婷没料到那一天,她会第二次遇到这头沉默的公牛、旧砖和牛皋。从硖石乡回县城后,在家中急急扒了几口残羹冷饭,就朝着碧海云天浴场赶。天已擦黑,街灯刚刚亮起。白天的恶零落了,夜间的恶尚在萌芽。行人稀少。一个穿紫红破衫的瞎眼小男孩跪在街角,用二胡拉《二泉映月》,如泣如诉。一年多了,陶月婷看见他没日没夜地在奏这一曲。一只肠子从肛内拖出体外的小黑狗趴在男孩身旁。《狗眼看人生》。肮脏的小钱罐里睡着一枚镍币。陶月婷想,这是不是昨天我扔下的那一枚?她沿着街的北边疾走。没什么道理,习惯了。其实更远。这样走,她就必经县医院的大门。爱闻里面飘出的死亡气息?变态的嗅觉。除了急诊室的窗口还令人恐怖地亮着,这时,医院已没什么人进出了,除了你幻想中的亡魂。门口墙根下,却有几个人蹲着窃窃私语。有人抽烟,显然不是亡魂。陶月婷的步子一向走得急,就在路过那几个人身旁的一刹。她突然觉着蹲在最外边的那人有点眼熟。掉头一瞅,正是白天刚见过的瘫子村梅虎。陶月婷倏地把脚步缓了下来。

  “她说啥都不要我的血了。”梅虎的声音挺沮丧:“我跟她磨了两个多小时。她连推带拽地把我轰出来。说是十天前刚抽过,怕出什么纰漏子。”

  “有啥纰漏子出啊?还不是唬人的鬼话。都管大夫叫白狼呢,坏着流脓呢。现在农村赌的人多,卖血还赌债的,排着长队呢。听说要送钱才能卖掉。”

  陶月婷听着稀罕,赶紧往边上闪了闪。贴着路边的一颗大梧桐树站着,就在那儿听。路灯把婆娑的树影印在她的脸上,像亡魂爬动。

  “咋送呢?”

  “瞅没人了,就直接把钱揣她口袋里呗。卖一千,你还不得揣她两百块哦。”

  “你为啥呢?”

  “我急着到新疆去打工,攒路费呢。窜得越远越好,死在外也没人晓得。村里人跟没头苍蝇似的,都往城里瞎撞。都走了,我哪呆得住?婆娘天天戮我脊梁骨。指望这几分屌地,粥也喝不成。再说,儿子窜得跟个笋似的,心慌呢。还不得趁早点积点盖房娶亲的钱。大兄弟,你又为啥?”

  “我?我是一个村长。村里又全是本家,好几户欠着税费呢,拿不出。我琢磨着卖点血,把他们欠的钱补上,我哪开得了口冲他们讨这个孽债呀。反正现在搞税费改革了,最后一锤子。血,这个东西,上次我卖了一次,也没啥要命的。”

  “你咋这样当村长?真是皇天底下找不着的善心呢。”

  “啥呀,都是本家呢,一条根传下来的,五百年前这血还不是在一条管子里淌得哗哗响?我卖我的血,跟卖他的血有啥两样?”

  “嗨,就是这血贱罗。没人要了。”

  “我听说私底下有人收呢。”

  “那叫血头,黑着呢。我跟他们卖过好几回呢,价格贼低,又脏得像茅坑。杨家坝子的一个棒小伙子,就卖一回,回家就得了啥怪病,浑身长出绿脓泡,亮得吓人。舌苔上还长绿毛。半年就死掉了。他本来想攒钱娶个媳妇呢。乖乖!把我屌都吓抽筋了。”

  “.........”

  “私底下搞血,是犯法的哦。”

  “要不,先去瞅瞅?反正就卖这最后一次了。还真能掉人命?你下田干活,玛璜还吸血呢。”

  “我不敢去了,真操他娘的发怵。瞧着那一地的脏针头,腿就抖。抽血的胶管子,有焦味,像老鼠肉在火上烧焦了一样。”

  “你不干算了。好歹指个路。咱这两眼一抹黑,哪能找到门?说不准,他那里也排着队,不一定要咱这血呢。”

  “那也好,又没别的法子。干脆一起卖。大不了一块死。”

  那蹲着的几个人情绪沸腾地站了起来,像屁眼被点燃了。陶月婷鼻子发酸。树影砸到她的鼻尖。她有点窒息的感觉。阴影永不枯竭。只要有光。她穿着一件“光”牌的黑色袄子。黑色不是呻吟,不是嘶叫,不是呐喊、不是浑浑噩噩的喘息,也不是长叹。哪是什么?它拖着长长的影子。梅虎一伙人从县医院高墙的影子里出来,突然暴露在街道中央的光明里。他们兴奋地一边交谈一边向南走。陶月婷悄悄跟踪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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