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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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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子孝说完,村民们叽叽喳喳起来。我叼根烟靠在柱子旁,听见了身边压低的嘀咕: “讲得在理哦。” “屌,这样过,苦日子啥时捱到头呢?” “我也没觉着苦哇。那你就搬啊,又没人拦着你哦。” “你生就泡在苦水锅里,没尝过甜,咋能嚼出苦了?我怕麻三叔,一搬走,显着我像瘫子村的叛徒似的,你们的眼光不砸死我才怪呢。” “我死都要埋在瘫子村,要搬哪等到现在?” “你们俩不想想,哪轮到祠里定主张,跟乡里顶着操,一辈子不得吃酸果子?” “瞎掏鼓啥呀?乡里还不是要尊重民意,还能蛮干?”又一个声音插了进来。 “嘘,嘘,听麻三叔的呢。” 麻三叔不紧不慢地从椅子上站起,从左到右,又从右至左地缓缓踱了一会儿。站定了,向上抬起的眼光仿佛是越过了众人头顶,盯着祠堂的门楣,说:子孝刚才讲得真叫透哇,本来我是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说,现在全吞回去了。我只讲三句话。第一句,那二十七户跟乡里拍胸脯要搬迁的,你们站稳步子放宽心,我梅麻三绝对不会记仇埋恨,大伙儿伸长脖颈盼着过另外一种日子,太正常不过啦。我也想过更舒心的日子,但要我背弃了瘫子村的血脉,我却是做不到。第二句话,即使全村的人都搬上堤了,我也绝不后撤一步,这祠堂里有那么多碗血呢,都干了。等我这把老骨头枯了,能当柴烧了,哪一位梅氏的子孙回来,把我点着了,连这祠堂一道烧了,瘫子村才算完结。第三句话,我也盘算过出去的日子,我那闺女梅红远嫁到了省城,可她来信讲,还不是经常梦见回到瘫子村?如果有出去了,不再想回头的好日子,我倒是愿意领着大伙儿全奔了去。麻三叔一边说着,一边就拨开人墙往祠外走。刚跨过门坎时,背后人群中有一个人的喊声,孤零零地冲出来:“三哥,我昨个夜里是拍过脑门跟乡上说,要搬的。今个我赌咒,我这辈子不再搬了。”大家回头看,是村里最擅捕鱼的富户梅怀子。麻三叔头也不回就走了。 人群散尽时,我一个人静静地走到村外。夜间,意外地下了一场雪。我本以为,柳树含苞的初春,沿淮是不会下雪的。我坐在村口的沙地上,看着柳树斜抱的村子。我拉过来几根枝条,刚露头的芽苞剥开了,鲜嫩鲜嫩的,像一个人的初吻。雪,纷纷扬扬,竟有点极细微的声音。一切是那么的美。在我家乡老屋的后边,也有一条河,不过那是条很窄又很宁静的小河,记得小时躺在床上,从已烂掉了边边角角的木窗中,屏住呼吸就能听见低语般的雨声,雨落在河面的那种若隐若现的碎声,像被一根极细的棉线牵着,一种影子般游移的声音。我非常怀念能够聆听这种声音的岁月。 可夜间的鸟,为何偏要呆呆地停在雪中的树枝上? 虎 子 和 陶 月 婷 陶月婷第一次见到梅虎,是在王清举的办公室里。 陶月婷来找王清举,想在硖石乡重开社戏。沿淮一带,社戏一般分作“春戏”和“秋戏”两段,各有讲究。有句俗语叫:春唱《小西厢》、秋唱《铡美案》。春戏在除夕、春节至备耕开犁前的一截农闲,炕头唤作“出官差”。村民们三杯酒烧得腰身子奇痒,有闲心、没吊事,爱听一些幽怨的、打情骂俏的最好是露点淫邪的戏。春戏多在屋内的戏台上唱,配套的行头簪饰标致细腻,戏唱得也辣,剔不出缝儿。听戏的扶老携幼,穿着浆洗得整洁干爽的布衣,脚板不沾泥地去听。躺在病榻上的,只要没死个透,都去听。听着听着,就硬成个僵尸。也有人把肺痨听痊愈了,敲着铜锣去酬谢戏班子,如痴如醉地成就乡间传奇。散场了,众农妇眼皮子中晃着长泪涟涟的崔莺莺和祝英台,捏着湿透的手绢头回了家。眼睁睁就见自家的屋梁上,缠上了哀怨的女鬼。秋戏就不同了。刚刚耗尽精力割完麦子,还没来得及收藏,就豁敞敞地在碾谷场上吼。求的是个沸腾劲儿,鼓棰砸不上节奏也没人介意。听戏的更是疲乏得像一摊稀屎,黏黏地贴在石碾上、麦垛上、田埂上听。唱的都是杀敌铡奸、剥皮抽筋、癞痢成仙的解恨戏,调子昂扬,冲刷着深秋夜间长满苍穹的繁星。呕呀。从毒疮里挤净脓汁似的过瘾。许多人就光着臭汗叽叽的大膀子,一边往嗓子中猛灌着烧白干,一边操几下秦桧曹操的亲奶奶,就醉死到了田沟中。前些年京戏、黄梅大行其道,但在沿淮一带,农民们就觉得那京戏脸谱水袖子太罗嗦,黄梅又透着萎糜无耻的二尾子腔,很是回忆以前社戏的那种日子。“啊――”的一声悠长吊腔,像把骨头从皮肉中生生扯了去的畅快。 县内最大的一座废戏台就在硖石乡,距离乡政府大院不过两百米的一块空场子。现在是个腥骚又繁荣的牲畜交易市场。财源茂盛,屎壳螂、癞蛤蟆、蛐蛐、蜈蚣也长得茂盛。据说,南拉魂戏班的祖师爷梅修山,亲自登台,在此唱过三年多的戏。鼎盛时,正阳关七十二镇的人鞋底一溜烟,尽赶到这里听戏。有钱的人来听戏,不光赏钱、赏肉、赏酒,还要扯来几丈红布,渲泄气氛。远远望去,戏台子四周的柳桩上,拴满了骡马、黑驴、水牛,密挂着红布横幅,热烈得像一场眼颤头裂的大病。戏班子在硖石驻扎一久,便惹出不少是非来。先是几个乡间的姑娘被台上唱吕布、张生的白面汉子勾了魂,披星戴月地私奔了。后来竟有一个大宅的二妾也耐不住诱惑,朝台上的当红男戏子赏物品时,夹着一张荤腥的纸条子,偏偏又叫人揭穿了。大宅主人动了怒,唆使几个地痞夜间将戏台烧了个片瓦不留,只剩个焦头烂额的土堆子。文化革命期间,红卫兵想彻底清除封建余孽,一时找不到泄恨的对象,楞是押着一帮犯人,疯狂地乱掘个这被视为象征物的土台子,将它弄得坑坑洼洼。后来,有几个过路的外省草莽戏班子临时唱过几场,却再也振奋不了旧时的辉煌。不过如今这个高高的土堆子,倒真的成全了牲畜交易,黄牛黑驴往台子上一牵,台下叫价声就此起彼伏。陶月婷察看废戏台时,无限伤感地说,这戏台子的命真比秦香莲还苦十分,台上换一茬茬冤枉的主人,倒也罢了,却换的是这些畜牲。 王清举舔了舔他的厚嘴唇,一脸作难地说:“陶老板能看上硖石这块穷乡僻壤,真叫脸上有光哦。重开社戏,老百姓也巴望得眼穿。不过,这牲畜交易市场是乡里的一个聚宝盆,一下子废了,税收上损失太重罗。不管怎么讲,把经济搞活,才是我们工作的核心啊。硖石的穷骨头上,就罩着这么件肥褂子。不如这样好不好?你陶老板投资把旧戏台重新搭建起来,我把牲畜市场的一半辟出来,给你用,咋样?” 陶月婷一撇嘴角,笑着说:“哟,你王乡长真是好大的气魄呢。有这么搞的吗?那半边在腥骚恶臭地卖骡子卖马,我这半边咿咿呀呀地唱拉魂腔,这拉的是哪门子鬼魂啊?让你唱,你这情绪能调动起来吗?民间艺术就这样能繁荣起来吗?” “嗨嗨,嗨嗨。”王清举有点尴尬地干笑着。 陶月婷又说:“我也是商海里呛过几口咸水的人,知苦知甜。我晓得你王乡长的算盘珠子太重,不好拔。我就不信搭个戏台会让你口袋瘪掉。首先,戏场的投资全是我的。其次,等拉魂腔重现昔日的辉煌了,十里八镇地都赶来听戏,靠卖茶水、卖鞭炮、搞旅馆都能把你硖石乡卖红火了,这可是笔脸上抹金粉、袋里不亏本的帐啊。你信不信?” “我信。信!陶老板真是精明过人哦。”王清举说:“文化是不冒黑烟的绿色产业嘛。不过,我就纳闷了,你陶老板又图的啥?” “我?我会组建一个演出公司来操作这桩事。而且我保证,公司赚的每一分钱都在硖石乡消费或者再投资,肥水全泼到你这一亩三分地上,绝不拿走一分一毫。你不是正准备搞瘫子村的搬迁建镇么?瘫子村的家底我太清楚了,你硖石乡的财政又能撑得住多大的风浪?到时我给你出份力,担点忧,你为乐不为呢。图啥?我啥也不图。我做腻了生活当中的陶月婷,我要重新做戏台上的病西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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