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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一进,指的是把所有农民历年尾欠的税费全补齐了,尤其是瘫子村的欠帐。梅虎滑头着呢,吱吱唔唔总打马虎眼,我不揪着他,是瞧着瘫子村穷得让人不忍,但合法合理的欠帐,我们清起来绝不能手软。”

  “哪————,到底怎么个清欠法呢?”

  “这个我不管你。杀猪杀屁股,各有各杀法。我只看结果,手段只要不犯法、不惹太大的民怨,你们只管干。记着一点,对困难户,该收的税费坚决地依法去收;该对他进行扶贫补贴的,我们一丝一毫也不会截留挪用。两种钱,走的两股道,不要混淆了。混淆就会乱了规矩,工作就会陷入被动的泥潭。”

  “是。”郭秘书说。

  第二天上午,双眼布满血丝、头发有些蓬乱的王清举踏上主席台。台下黑压压的鸦雀无声,仿佛嗅着了啥特别的气氛,今天到会的人特别齐。因为人多,会场设在乡政府大院的露天操场上,风挺大,有时会吹来一只白色薄膜的塑料片在人群顶上盘旋,也没人抬头看它。有人看着自已的脚尖,有人佯扮轻松的瞧着台上,有人眼珠子死了般地发呆,有人不断地用眼角瞟着别人。

  王清举出人意料地拿着一个脏塑料袋子,在台上翻来覆去的看,像是眼光能把那层脏皮洗净似的。突然地,他高高地扬起塑料袋子,缓缓地说,昨天夜里,在座的一个同志的爷爷,就是用这个塑料袋子包着九百块钱,要送给我。那钱的一厘一毫,都是他从臭气熏天的垃圾堆中拾荒攒起来的啊,我看了心都发颤啊同志们!那个老人是怕这次机构精简,砸了他孙女的饭碗。我昨天夜里眼皮都没合一下,为啥?这个老人震撼了我。为啥?我理解有三层意思。一是现在乡政府的大院中妖气很重,刮着歪风。精简人员的事还没开锣呢,你背后唱的是哪一曲啊?谣言四起,胡乱猜测,扰浑了一池水,搅得水面上全是泡沫,好映不出你那张嘴脸?那个老人就是被谣言吓破胆了。我在此郑重地呼吁,大家千万不要被谣言遮住了双眼。第二,那老人为啥要来行赌?我真不忍心说这个善良的老人是行赌。这说明部分群众根本就信不过我们哦,他那钱,在我眼里,是血,是汗啊,就像一把刀子直楞楞捅在我心窝上。这个脏塑料袋子,我要把它挂在办公桌上,它会时刻提醒我,要清清白白、公平公正地把这次机构精简做好、做扎实。我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我被那个老人深深感动了,我很想把他的孙女留下来,但我不能信口雌黄地表这个态。所有人必须过综合素质考试、民意测验这两道关卡,他孙女要是被淘汰了,我亲自上门,给这个老人深鞠一躬。说实话,他孙女的名字,此刻,我已经忘了。第三,请在座的所有干部、群众擦亮眼睛,竖起耳朵,从每一个角度监督这件大事,有发现我徇私的,我自已摘下顶上这沉重的乌纱帽。说句心里话,我还真不恋这个权,你们谁屁股坐在我这位子上,谁肯定就会脑袋发麻。现在,规矩定了,谁踩红线,就处理谁,绝不留情。有人说我定的规矩是用来糊砖缝的,谁胆敢来碰碰硬?

  没有人吱声,没有人鼓掌。风很大,天阴沉着。会议在心思重重中散了场。

  夜间的淮河,静谧得像如一个熟睡婴儿的皮肤。岸柳的长丝温柔地垂挂下来,在微寒的风中飘拂,掳在手中细瞧,点点刚暴出的嫩芽像柔软的黄金。细波如闪烁的碎银,浮着偶尔从远处村子里冲出的几声狗吠。开完了会的王清举独自走到堤上,看着辽阔的河面河滩,他感到从头到脚透出了一股从未有过的轻松。

  不出一个星期,择优留岗人员的名单,就在乡政府大院中公布了。那一夜,有人高歌酗酒,有人痛哭失声。有人把牛粪涂满了王清举的宿舍大门,还有人在他的桌上放了一个晦气的花圈。不过王清举并没看见这热闹或者悲伤的场面,从早晨起,他失踪了一整天,关闭了手机,谁也找不到他。郭秘书一边清理着王清举门前的秽物,一边含糊其辞地敷衍着从县里打爆了的说情电话。王清举轻声走到他身后时,他竟然毫无察觉。王清举问的第一句话是:“留用的名单中,有储洁么?”

  “有。”郭秘书说。

  梅     祠

  农历七月十五,月圆之夜,全村男丁要焚香祭祠。香燃时,人人跪着,而且要仰面向月,这样踩着袅袅烟气站在空中的列祖列宗,就能看清你的脸,无论你走到哪里,都会荫佑你的一生。

  ————沿淮风习之一

  祭祠之前,必先净祠。不要撕破蛛网、不要踩着蜘蛛。因为蜘蛛是一切祠堂的守护之神物。

  ————沿淮风习之二

  在第一遍地毯式入门劝说之后,瘫子村村民有二十七户改变了主意,表示愿后撤上堤。郭建辉把这个消息报告王清举时,很担心他会气急败坏,因为这离一半的户数毕竟太远。没料王清举撇撇嘴角,轻轻一笑说:就真是铁板一块,我也会给你熔出条缝来。

  他又问道:“这二十七户都是些什么状况?”

  “我挨着个儿分析过了,基本是些相对富裕的捕鱼户、小商贩或工匠户,平日里走村串寨的,脑子活络一点。跟村里其它户比较隔膜,对麻三叔也是不热不冷的。有一户,特殊点。”

  “哪一户?”

  “七姑和腊八,那天在堤上开动员会就投的赞成票。”

  “哦,一口锅子里生出两条根来。这真是有趣呀。”郭秘书明白王清举说的是麻三叔和七姑。

  二十七户没让王清举灰心,倒让麻三叔吃够了惊。他对盘腿坐在炕上的德贵说:咱瘫子村还真有这么多挖坟掘祖的孝子贤孙啊,我就不信他们能把天翻过来了。你去传个口信,让各户晚上到祠堂议事,把话说个透。德贵说:好嘞。麻三叔又特别关照说,先跟子孝讲一声,哦,把省城来的陈教授也请上,咱瘫子村跟乡里这样拧着,好歹也有个印证的外人呢。

  我被这意外的受邀弄得激动不已。来瘫子村的第一天夜里,我就踱到了梅祠的院外,踌躇着不敢进去,怕无意中撞了忌讳。按老规矩,七姑和腊八都没被请到。七姑是女人,名义上的户主仍是麻三叔。腊八虽算独撑着门户,毕竟是漂泊进村的外人,麻三叔打小里也疏着他,腊八自个儿更是大大咧咧地不愿争那些旧规矩。我囫囵吞枣地哽了几口晚饭,就往梅祠赶。在祠门口,正遇上麻三叔,我说,多谢大叔破例让我进祠。麻三叔说:你是瘫子村的稀客,平常八抬大轿也接不上你。要说破例,真谈不上呢,以前沿淮十三个旺族到梅祠议事,还不都是外姓?祭祠时不请外人和女人,议事就不必守那些旧俗了。再说,我们还指望你节骨眼上说句公道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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