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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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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跟您老人家想得一模一样,可现在我像走火入魔了。这几年我经商做生意,挣了几百万块钱,可越挣钱就越像掉了个魂,心里整天没根没底的。时时刻刻在商场上滚爬摸打,哭不是哭、笑不是笑的,心里想哭的时候脸上假扮着笑,心里从来没个蹩不住想痛痛快快笑的时候,这倒真是在不折不扣地演戏了。这些年不登台了,常常夜里一个人在家穿起旧戏服,对着镜子演给自已看、唱给自已听,唱着唱着感觉自已是真的祝英台了,悲悲戚戚的,疼到心尖上去了。那几钟的人生真是叫过瘾!真解恨!爱是爱、恨是恨地像个有血有肉的人。前几天听到王清举说起您老人家,我心一下子又烧起来了。我想重新唱戏,哪怕抛掉这几年赚的一切,我都在所不惜!真的,我这么一想,几个晚上都没睡踏实,今天我就拜您老人家来了。”陶月婷说。 “孩子啊,你听我一句话,戏是当不得真的。” “七姑奶奶,你老人家告诉我,这生活就能当得了真?”陶月婷执拗地盯着七姑。 “唉————”七姑深深地叹了口气,她伸手抚摸着陶月婷地脸说:“你这样会苦了你自已。我在瘫子村熬过四十多年了,我明白了:你一饿着,你快被饿死快被淹死的时候,就把生活当真了。”两人手握着手地,刹那就亲了。 陶月婷的首任丈夫绰号罗拐子。罗拐子其实不拐不瘸。不仅不拐,而且生得雨后新竹般的挺拔颀秀。不仅挺拔,而且是掌握实权的县长之子。不仅是名门之后,而且门坎儿特精,特别擅长拐卖紧缺物资赚取价格的峰谷差额。几个省倒卖螺纹钢的,没人不知道他。全县城的人叫他罗拐子,隐含着无限倾慕中的嫉妒之心。那时候钢材、化肥等重要物资销售,走的是计划内批条子供应与市场调节的双轨制,两条轨道上跑着叫人目眩神醉的价格差异。罗拐子手中握着大量的“条子”,而且在条子上签名的并非他爹。他通的是官场之道。他轻轻松松地张开口袋承接着滚滚财源。在一个偶然的同学会上,陶月婷和罗拐子见面了。第一眼,两人就不可救药地相互爱上了。陶月婷深深地沉醉在如此理想化的姻缘之中,她深信罗拐子就是她灵魂的真命天子。他们的结合被视作典型的金童玉女的匹配,以至在罗拐子的办公室中看见一个女人环抱着他时,他相信了这个“女裁缝”的的确确是在替罗拐子“量胸围”。但她醒得快,第二次看见这个“女裁缝”蹲在地上搂着罗拐子的腿时,她不再轻信“女裁缝”在量裤子的尺寸了。因为量尺寸,无须罗拐子解开裤子,无须露出硬梆梆的命根子。她感到异样的恶心。她跑回家中,把父亲治心脏病一年的用药,一口就全灌了下去。 晕过去的陶月婷被抬进医院灌肠、洗胃,很快清醒了过来。医生说,她装进肚子里的药并没什么毒,她是被药吓晕的,或者是被自已的所见气晕的。出院后,离了婚的陶月婷受到了男人们更疯狂地追逐,一个星期内她竟收到了一百多封求爱信。有一封信打动了她,这封信说:“最理想化的一次婚姻失败后,我知道你很痛苦。我并不祈求得到您的爱,因为我实在是太平庸了。我只想做一个影子,把你那很难消失的痛苦盖住一点点。如果你发现我连那点点都不能盖住,你可以一声不响地离开我。倘若某一天,苍天睁开了眼睛,你爱上了我,我才会从一个影子还原成一个活生生的人,才会重新呼吸”。她约见了写这封信的男人,果然相貌很平庸,有点秃顶,身子有点佝偻,说话哆哆嗦嗦,不敢正眼瞧陶月婷一眼,是个中学教地理课的老师。陶月婷毫不犹豫地投身进了这场她认为不会失败的婚姻之中。可仅仅是两个月之后,她在自已家的卧室里,看见肥硕得像只白蛆的他嫂子,气喘吁吁地压在瘦得像捆干柴的他身上。他下作地舔着她的裤衩子。陶月婷说,那一刻,她丝毫也不感到痛苦,只是那场景非常地可笑。那个戴着黑框眼镜、赤条条跪在自已面前的男人,更让她觉得可笑。后来,当陶月婷在钢琴大师勃拉姆斯的情书集中,看到那封曾深深触动她的情书时,她哭了,她为勃拉姆斯而哭。他被一个自称是影子的人抄袭了。从影子中看去,才知原有的阳光是那么的强烈,又荒芜。从此,陶月婷对男人的信心完全丧失了。 她把所有的心思放到了商场上。很快地,县城里的许多男人都开始深信“嗔西施”陶月婷对自已情有独衷了。工商局长、税务征管员、副镇长、县委书记的妻弟、派出所所长等等这些人,他们深夜不寐地激动着,认为陶月婷对自已纯粹是动了真心,而绝不是看上了自已手中那点可怜的权力,虽然陶月婷半推半就地一再使用这些权力。他们深信陶月婷暂时不跟自已上床,恰恰说明陶月婷对自已青眼独睐。在传播小城风流韵事的所有场合,一提起陶月婷的名字,他们便讳莫如深,深怕亵渎了陶月婷对自已纯净的情感。他们在陶月婷的碧海云天浴场中拼命地擦洗着身子,并且鼓励别人或者用权力暗暗压着别人,去碧海云天擦洗着身子。碧海云天以一种惊人的速度红红火火起来。 “你要的东西,生活中没有,戏里就一定有吗?”听了陶月婷的故事,七姑楞了半天才回转过神来,她问。 “当然有。戏里都没有的话,哪里才有?”陶月婷说。 “可那都是假的,脱了戏服又该怎么样呢?” “当我唱着秦香莲、樊梨花,我就是真的秦香莲、樊梨花。台下若不是当真的,他们哭起来干吗?眼泪总是真的。只要台上那几钟真的,几分钟的完完美美、圆圆满满,我也就够了。《还魂记》中不是有一段么,红萼公主与钟铁衣的魂魄月下再会,她唱道:我跟着你,不管你是鬼是人。一样的,我不管台上台下,戏里戏外。” “孩子,我有点懂了。”沉默了一会,七姑又问陶月婷:“你说你身后跟着一大串男人,包括王清举吗?” “或许包括吧。但这个人也难说,他不太像个能被女人耽搁住、能被女人缠掉魂的,又好像很会逢场作戏。我拿不准。” “你真要拿我当你的七姑奶奶,你就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 “啥事?” “你紧紧抓住王清举这个人,不要放手。不过孩子你放宽心,七姑奶奶绝不会逼你去做伤天害理的事儿。” “那又到底图个啥?” “你祖师爷有件至死闭不拢眼的心愿没完结。这也是搁在我心头的一把刀子,我一睡着它就割着我。我不为什么人,只为死了后能心安理得地去见你的祖师爷。王清举正在做这件事,但我总感觉他犹犹豫豫,不痛下狠心这桩事根本就办不成。我要你帮着他,就是拼了命丢了乌纱帽,也要把这件事办成。” “那好。” “孩子,反正你也是祖师爷墙下的人,我今天就破例收你做个徒弟。我要把年青时自编的一些戏段子全教给你,把我自创的七巧腔也传给你,这样它们就不会跟我下棺材。” 煤油灯下,陶月婷朝着七姑的膝下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五) 王 清 举 傍晚,王清举回到乡政府大院的宿舍。刚进屋,身后忽地窜出一个人影,还没等他转过身,那人蹼地一下就跪下了。嘴里不停地唠叨:“王乡长,您积积德啊,干部精简咋也不能减掉我们家储洁呀,我给您磕头啦。” “哎呀,瞧瞧你老人家,你这是干啥?看您比我亲爹年岁还大呢,不是折我的阳寿吗?”王清举一边往起扯那老人,一边安慰他说:“干部精简肯定是要搞的,再不减人我这乡政府准得破产了。但减谁留谁,都是立了一套死规矩的,公开公平地操作呗。也不是我这乡长随心所欲地乱定啊。再说了,谁说你们家储洁就一定被减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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