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时尚阅读 > 拉魂腔 > |
十六 |
|
不用拆,是爹的信。父亲一遇大事,必定要让梅子孝捉笔,写封信来,这已是多年的惯例了。前年初秋,父亲来信说:因为农民负担太重,他与邻近七个村子的农户串好了,在中秋节那一天,要驾着三百多辆拖拉机连夜赶路,抢在凌晨四点交警上路前,把省政府进出的几个路口堵个严严实实,然后递交要求减轻农民负担的血书。梅红接信,吓了一身冷汗。她一想到三百多辆突突冒着黑烟的拖拉机在省城主干道乱成一团的景象,头都炸了。一窝蜂。这些农村机手丝毫不懂城市交通规则,夜间没眨一下眼地赶了两百多里路,心里又憋着怒火,含着被乱收费搅得苦不堪言的一肚子冤屈,天啦,早上骑车上班的无辜市民要遭殃啊,全城的中秋节要毁得连月亮都扁掉了,凭啥呀?她一宿没睡着,大清早肿着个眼泡,就走进了省里的信访局。 信访局的局长被梅红大义灭亲的举动震撼了,他激动异常地在办公室来回踱着步,说:到底是我们的知识分子觉悟高哇!他一边安排将情况紧急上报,一边要求下属拟文褒奖梅红。后来听说,三百多辆拖拉机没出县境,就被荷枪实弹的武警截了回去。梅红逃命似地跑出了政府大院,耳根子着火了。一下子,做了瘫子村和父亲的叛徒,一个不折不扣的的叛徒。回家的路上,她的眼泪扑嗖嗖地把胸襟打湿了。 父亲在紧接着的一封来信中,悔恨得撞墙。说他们中有人喝醉酒,把风声走露了,邻村已把这个败类揪出来了,暴打了一顿,用剪刀剪去了那人的半只耳朵,喂了野狗。梅红看得心惊肉跳,暗暗地为那个人叫屈。父亲又说,要选个凶日,把进村走访的乡领导扣下,放在飞天蜈蚣的黑柴房里关几天,用狗尿淋他的头,然后把那封早已写好的血书递上去。后来又听说,瘫子村人真的这样做了,王清举那天生病,躲过了耻辱的一劫,一个脾气最憨的副乡长被锁了三天,不过瘫子村人并没虐待他,虽然真的关在了一间黑房中,但也杀鸡煮酒地款待了他。 血书递上去后,正巧,赶上了轰轰烈烈的农村税费改革,那封血书让县里领导拍案叫绝,被当成了一个活生生的教材。县长在几千人的大会上,动情地抖着那些血书哽咽地说:瞧瞧,同志们,这是鲜血写成的啊,我们的人民对沉重的负担是多么的恨之入骨,换句话讲,我们这场伟大的改革多么像一场及时雨! 梅子孝的毛笔字,写得枯柴般有力。信是竖着写在发黄的老式条格纸上的,她很奇怪,年青时做过私塾先生的子孝叔,竟存留了仿佛用之不尽的这种旧时代的纸。梅红将多年来父亲的来信,细心地铺整好,安放在从老家拎来的小木箱中。她想:那个遥远的淮河滩上的小荒村子,跟这个世界沸腾的城市生活唯一的线索,就是这信了。自已梦中回乡乘坐的孤独的云朵,就是这信了。无信的日子,瘫子村恍如冥世。父亲伸过来抚摸着女儿心灵的大手,也就是这信了。她一下子感觉得父亲并不像外表那么坚强、那么硬朗。父亲,如饥似渴地需要着这些信。 梅红七岁时,子孝叔给她算了个命,认定她是祭河神最好的贞女,家家户户便用纸扎了梅红的样子,在黄昏时往河里丢。梅红也往河里丢过那纸扎的自已,在纸人的下面要坠一块硬石,这样纸人就会沉入河底,沉入瘫子村段的河底,不会被水流冲远。丢纸人的时候,她只觉得那是件神秘又纯洁的事儿,就像小时对着哑巴一样洁白的月亮许愿一样。命书里说,贞女命犯孤星,是要克父的,除非她远走它乡。也是要克夫的,除非她嫁一个心事缜密、其性如水的第十三生肖即所谓“蜘蛛命”的男人。子孝叔说:梅红在瘫子村,她爹就没一天的好日子过,果然那些年赶上文化革命,她爹被折磨得皮包骨头。梅红嫁人后,她的丈夫也没一天的好日子过。梅红倒是把这句襳语告诉了钟定坤,钟定坤聋子一样,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在梅红的心底,刀刻着一幅被岁月打磨成黑白的图景: 细雨中,你突然看见了一个穿小碎花褂子的女孩从淮河大堤上奔下来,她跑得那么急、那么快,肩后印着红五角星的小黄书包顺风飘了起来,她不时地用袖子揩着脸,也不知揩的是雨水还是泪水。你立刻地揪心地意识到她在哭,这个七、八岁光景的小女孩,只有边哭边跑才能跑得如此让人揪心地快,她赤着脚跑,小脚在微寒的泥水中疼得通红,通向瘫子村的田埂上,碎泥不断从她的脚后跟砸向她的身上,污泥点点。你不免担心她有一口气接不上嗓子,会猛地晕到在田沟里。整个寂静的初春的麦地里,只有她一个人在奔跑着,如果你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飞快交替着的双脚,你会感到整个田野都在随着她的脚在抖动,啊她小羊角辫上的红头绳,是个异常醒眼的标志。进村了,小女孩从背后的黄书包里掏出一根白粉笔,在还未被雨湿透的墙上写下几个歪歪斜斜的大字:“梅红是个好人!”她边哭着边一户接一户地写着这句话。天黑时,她几乎将村里每一家的墙都写遍了。雨水很快把她咬牙切齿写出的这些字,冲刷成了一条模糊白线。当她写到梅子孝家墙时,粉笔已磨完了,子孝叔这个怪老头默默从房里拿出一支毛笔,在黄泥墙上用力写下几个黑字:“梅红是个好人!”,她怔怔地看着子孝叔,子孝叔深深地叹了口气,把她抱进门,把她脚上的泥细心地洗干净,放在了炭火红红的圈桶边。 她爹因为贩卖从洪水中捞出的木材和家俱而被斥为不法分子,又因为拿这个钱去救济村里的孤寡,而被说成是不道德的施小恩小惠,是收买人心。麻三叔完全不理解文化革命的意思,被红卫兵扇耳刮子批斗时,他一声不吭,既不肯跟着红卫兵念领袖的语录,也死活不愿让人拿剃刀给他剃阴阳头,牙齿给打掉了,一嘴的血水,三天也不肯吃一粒米。激情似火的红卫兵,被这倔老头弄得疲乏不堪,一个红卫兵边抽耳光,边发疯似地喊着:“我骟了你!”。打着打着,他们大概感觉到了自已摧毁旧世界的手,揍在这样一个废轮胎般软硬不吃的农民身上真是毫无乐趣。打人,如果不能产生强烈而隐秘的快感,一般人都会收手。至少我打人时,常这样想。红卫兵们只好冒雨把他捆在村口的巨柳上,声称要让革命的惊雷把这个封建主义的旧残余劈死。但幼稚的红卫兵没想到,细雨飘然的初春淮河根本就不会打雷,淮河的雷声是夹着洪灾的。女儿在堤上杨家祠堂改建成的小学校也没逃过一劫,全校师生一致同意她是个封建主义的坏种,一致决定不能让这粒坏种在新时代的土壤中发芽。正当全班同学一边揩着鼻涕,一边七嘴八舌地讨论如何不让梅红发芽时,她惊恐地逃了出来,把她的反抗写满了村里的墙壁。 子孝叔是真正的亲人。梅红想,就为了那写在黄泥墙上和发黄的旧纸上的毛笔字。她有时会疑疑惑惑地想,以父亲名义写来的那些信中,不知是否夹杂了子孝叔自已的私心?她恍惚回到了子孝叔小煤油灯闪闪烁烁的幽暗小屋中。 父亲在信中说,自从2000年的年底,搞税费改革以来,向农民征的七十多种钱被一刀砍了,只剩下两种。以前农村的事是针尖对麦芒,针尖多、麦芒也多,现在和缓多了。眼下最棘手的事是瘫子村搬迁,双方都闷着头较阴劲儿,天天都有人来炕头拉呱,除两户外,全村都投了反对票,但总感到这河面下湍流很急,有的人心很乱,想换一种命过,说是现在淮河农村这棵强树上就剩瘫子村这一根弱枝了,不搬,过两年就枯掉了。多数户说,一搬,这树的根就死了,魂就丢了。搬还是不搬,想听听女儿的主张。 梅红把这封信颠来倒去地看,一直看到夜深了,心里越来越郁结,像有一个硬核哽在咽喉上,看着身旁呼呼睡得香甜无比的钟定坤,一下子有火了,嘭地一把将他揪醒:睡!就晓得往死里睡,也不懂把我拿个主意。 钟定坤揉揉双眼,迷迷懵懵地看着她。 |
虚阁网(Xuges.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